看着钟暾提着吉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拐角，程如箦也借口去商店买东西，歉意地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她后悔没有骑车，因为离去的步伐太慢，被身后的人目送让她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她拐过另一个转角，终于放松地叹了口气，绷直的身子柔软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突然有点想哭。

她不是喜欢哭的人，从小到大意外不断，每次经历惊吓过后她只是苍白着一张脸，楞楞地看着父母。

最近一次哭，是开学前送母亲去机场回西城那天，她看着商闻雪站在安检通道的那一端朝她挥手，眼圈就红了。

今夜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吗？她回想着。

形单影只在暗夜里弹着忧伤旋律的钟暾，面色如黑云压城的钟暾。她皱起眉头，心下茫然。

“喂，妈妈……没事，就是突然想和你聊聊天。”

商闻雪正靠坐在床头看书，程平洗完澡走到床边，她干脆开了外放。

程平喜滋滋地挤到商闻雪身旁，对着那头轻唤:“小茹啊，想爸爸了吗？”

“想也是想妈妈，你看看她给谁打的电话。”商闻雪阖上书，得意地轻哼。

夫妻俩开始争宠，纷纷盘点女儿去滕城这一个多月给自己打过多少电话……

程如箦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两人你来我往的攀比，安静地笑着，心情突然好了大半。

程平还是乖乖认输了，他搂过老婆，心情愉悦地问女儿:“洗漱了吗？这么晚了，收拾收拾就早点睡觉吧？”

“我，在外面散步。”

电话那头本有些睡意的两人瞬间吓到坐直了，紧张地问东问西。“在哪里，安不安全啊？你一个人吗？这么晚了出去散步干嘛……”

程如箦耐心地一个个回答他们的问题:“我在学校里，很安全的。我今晚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所以出来走走。”

“那你还是尽快回去，别逛太晚了。”商闻雪叮嘱道。

“好。”程如箦乖乖答应道，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体育馆外。马路对面，是墨溪湖。

她阳奉阴违地向着湖边走去了，在心里对着爸妈说对不起。

月牙弯弯，了无光亮。湖边路灯昏暗，石板路上竹影斑斑。

“说起来，你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呢？可以跟妈妈讲讲吗？”商闻雪放下心来，问她。

程如箦站在一从观赏竹旁，手无意识地抚弄着竹叶，侧身望着湖面。“妈妈，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做了一个选择，会让别人很困扰、甚至是很生气，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吗？商闻雪苦笑，她几个月前才直面过的啊。

“不损害别人的正当利益、不违背自己道德准则，你当然可以坚持自己的选择了。”

程如箦看着湖心月影，摇了摇头。“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涉及别人的利益……”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思考了一下。事实确乎是如自己所言，又讲了下去。“但是别人因此觉得受伤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妥协。”

“跟他都没关系他受伤什么啊？那个人是喜欢你吗？”商闻雪语气突然兴奋了起来。

“嗯？”程如箦被问懵了，这是哪跟哪啊？“不是吧。”

她听见对面两道叹气声。

程平终于开口了，语气幽幽怨怨:“那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程如箦一回想，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依照着林言之和商闻雪嘱咐，尽可能对这个女孩子好一点而已。

“应该……也不算吧。”她含糊地答道。

“唉，老父亲伤心啊。你当时偷偷把志愿改了，丝毫不考虑下我们的心情的吗，现在却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伤神……”

“我可是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从女儿抛下我的阴影里走出来。”商闻雪帮腔。

程如箦一时失语，意识到不对，自己撞枪口上了啊。

好在父母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然程如箦真的要愧疚死了。

“当然，这事我们也有错。明知道你不喜欢小迟还硬要把你俩凑在一起，国庆节的事，是我和你爸提议的……结果，我们大概也知道了。

“对不起。”不光对不起爸妈，还对不起乐迟。程如箦闭上了眼，心里更加沉重了。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妈妈也是走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关于你今晚的问题，妈妈还是那句话，你可以坚持自己的选择。”

“但是。”商闻雪突然的一个但是，让程如箦有些沉下去的心又被扰乱了。“你知道为什么给你取的小名叫小茹吗？”

“我知道的，茹有柔软的意思。”

“嗯。我觉得，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适当地、灵活地变通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妈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教我的。”

“呃，我这不是后来发现你太直了么，刚直易折啊。要是你也喜欢那个男孩子，变通变通，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嘛。”

程如箦听见程平小声地问商闻雪:“有什么情况吗？”

程如箦无奈地揉着太阳穴，重申道:“妈，我不是喜欢——不对，她不是男——不是，这个话题一开始就是我假设的啊！”

她完全被夫妻俩骗进了圈套里，此时才反应过来。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不知道他俩在干什么。

很快，两人纷纷应她:“哦，好好。没关系的，反正你按照心意来就好。但是我们建议，有时候做决定不要太死板，可以多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

程如箦:“你们变卦会不会太快了点？”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算是懂了，只要对方疑似自己的男朋友或者潜在的男朋友，商闻雪的规则就会变得灵活，口风也转变地很快。

妈你的原则呢？

估计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她放弃了与他们商讨这个问题，嘘寒问暖一阵，互道晚安后挂断了电话。

*

夜里的风有些凉，她心里却有些燥热。没有往回走，她沿着石板路走了下去。

远处突然传来了吉他声，弹的是《两只老虎》。

她转过一丛竹林，与湖岸一路之隔的长椅上，有个人抱着吉他坐着。

模糊的光影下，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

程如箦踌躇了一下，向着她走去。

要说缘分应该也是有的。不，应该说是，太有缘分了。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坏而已。

“刚刚，谢谢你。”她脚步轻轻的，走到钟暾身前，站住了。她小声地道谢，迟疑片刻，又说:“对不起。”

钟暾感受到有人靠近，停下了弹奏。抬起头，看了看身前的脸，很快转开视线。她无事发生一般，不在意地笑笑，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没关系。坐吧。”

说完她复又低头，换了一首曲子。过年时大街小巷、超市商场必备的《恭喜发财》。

她闭上了眼，弹着弹着忍不住无声地笑着，扬起了唇角，有节律地轻点着头。

她在心里自言自语。果然是吧，一个人弹弹吉他，就会快乐起来了。她终于抬起头，抱着吉他，舒服地倚靠在了长椅的靠背上，看着湖心的弯月被风吹成碎片。

何必去追寻那些水中影，该散的迟早要散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吉他，才会永不分离。

想到这，她突然内疚极了，为着今晚将它丢在地上心痛后悔起来。她抱紧了怀中的吉他，轻轻抚摸着，像是生怕它会生气溜走。

好在，吉他并没有长脚，似乎也并没有生气。她抱了一会儿，安下心来，对着夜空笑得眉眼弯弯，心下又是轻快而平和了。

“我先回去了，好像要下雨了哦。”她收好吉他，再次望了望天空道。

“嗯？”程如箦端正地坐在钟暾身旁，看着岸边披拂的柳枝，一直在想着该说点什么好。听见身边的人讲话的语气，先是一喜，而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看天。

今晚天色清明，弯月如弓，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下雨。

她犹豫道:“好像不会吧……”

她看着钟暾站起身，轻声笑了笑，转身迈开步子就走了。

她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

当然会下雨了。钟暾摸了摸脸颊上冰凉的水痕，暗想——如果不是雨，那它是哪儿来的？

身后那人居然不信，笨蛋。

钟暾大步走着，似乎能感受到身后开始下起了雨。她心里生发出一种沉痛的舒畅感，为着躲开了那场雨而庆幸，故而再次加快了脚步。

程如箦走出去几步，停下了，看着前方的身影，胸膛里总觉得有什么在抽搐着。她急促地深呼吸，将鼻腔处突如其来的一股酸痛感压下。

她往回走着，路过竹林，驻足又抚摸了一下茂密的竹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摇了摇头，也大步离开。

*

打开的书里，金色的银杏叶是上周体育课下课后，她和钟暾回宿舍，路过一颗银杏树时钟暾捡的。

“这个漂亮，带回去给你做书签好了。”钟暾弯腰拾起那片金灿灿的落叶，举起来对着夕阳，闭上了一只眼睛。

橘色的阳光让她嘴角上扬的弧度看起来更加柔和温暖了，程如箦看着她的侧脸也笑得温柔。

钟暾有次借程如箦的书看，发现书里零星夹了些树叶，主要是梧桐和银杏。

钟暾问:“这是书签吗？哦，还写着字呢，我看看你都写的是什么……”

程如箦喜欢捡一些小小的漂亮的落叶，夹在书里，偶尔会在树叶上写一些简短的读书笔记。

她发现钟暾的小动作挺多，但是好像都挺可爱的。

比如说不打球的时候，她会转球拍。虽然球打得不行，但是转拍却很熟练。

比如说上课无聊的时候，她中指和无名指会夹着笔，转来转去，却不会掉落而产生哒哒的噪音。

再比如说她当时捡起银杏叶后，两指捏着叶柄，一搓，叶片就旋转起来。

她就这样玩着，和程如箦一路走回了宿舍。

她随手在程如箦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打开翻了翻，看着偶然间入目的几行诗皱起了眉头，然后将诗从头看到了尾。

她歪起头，有些疑惑的样子。将全诗又看了一遍，摇摇头，但是记住了页码。

她抽出一支笔，在犹带水分的叶片上写起了字，然后将叶片夹回书页。正准备将书放回书架时，想了想又收回手，将银杏叶取了出来。

她在自己桌上搜寻着什么，无果。又在自己衣服上找，无果。干脆解开头发薅了薅，果然抓住了一根掉落的头发。

她捏着这丝头发满意地笑了，将发丝系在小小的叶柄上，打了个蝴蝶结，才重新夹回书的那一页。

她将书放回程如箦的书架，得意地拍拍手，大功告成。

尹清书上完瑜伽课，抱着瑜伽垫回到寝室，催促着大家出门吃晚饭，程如箦也就没有打开书查看钟暾到底写了什么。

今夜她想起来，取下了那本书。书是木心诗选，翻找，果然有一片银杏叶停留在《大卫》那一篇。

银杏叶有些脱水了，字迹晕开，有些模糊。叶上写着五个可爱的小字，“快到碗里来”。

或许是觉得这样仍显严肃，她又在旁边画了个【滑稽】小表情。

程如箦有种眼睛被刺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