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魔尊听她如此说，便道：“当我的宠物有什么不好？我会像疼爱小白一样疼爱你。”

他口中所说却为心中所想，原是魔界之尊，几多小妖小怪抢着做他宠物，只为求个庇护。

那日，他见这又小又脏的人类闯进幽冥山，又偷吃了灵丹，本欲教训她一番，却瞧她模样好笑，说话有趣，便欲留下她消遣，后无意间发现她脑袋里果真装着千奇百怪的事，更不舍放她离去，只打算将她留在身边，做个宠物也好，子民也罢，能听故事便好。

魔尊说的“疼爱”原是护她周全，待她好之意，但这小乞丐混迹街头，常听男人们看见漂亮的女人时常说“疼爱”，便是下流侮辱之意。

她心下又怒，又羞，骂道：“谁要你疼爱，你好不正经！”

魔尊只道她此话是不愿做自己宠物的意思，便道：“我若是正经，又怎会留你在此？”

几千几万年来，魔尊不曾去过人间，便也不曾看见过人。小乞丐乃是他瞧见的第一个人，若是个干干净净的人就罢了，偏生她又脏，又小，又瘦，说起话来却又新奇，他闲着无趣，便将她留下了。

他留下她，本为消遣，并非怜悯，是以他便觉自己初心并不正经。

而这小乞丐听他这一说，心想：原来他收留我真真没安好心，先是拿我消遣，见我貌美便又起了色心，徐徐图之，果然不是只好鸟！

小乞丐虽然脏，却也知自己生得貌美，否则昔日便不会被拐子卖进府里，险些成了那死老头的第十三房小老婆了。正因她生得貌美，却又小小年纪流落市井，遭人觊觎，便是当乞丐时，也曾有三四个流浪汉将她拖进暗巷，险些玷污了她，她拼上了性命，杀死一人，伤了两人，自己亦负伤，衣冠不整，索性逃了出来。

自那日后，她便不洗脸不洗澡不洗脚，总是一臭烘烘，脏兮兮的样子，因实在臭得厉害，性子又暴戾，连同行的叫花子们也远着她。

到得幽冥山后，有吃有穿，四周虽是妖魔，却没有其他人类，她警惕心松懈不少，偶尔也临溪洗脸，梳头，脸色一日日红润起来，深眸巧鼻，柳眉如黛，竟也是个可人儿。

小乞丐回嘴道：“既然你对我有坏心思，娶我为妻，我就留下，否则休想，我死也不留这里！”

魔尊略略一想，蹙眉，正色道：“娶你为妻，你配吗？”

“你配吗？”这句话在人间本是嘲讽之意，但他说得又认真，又正经，眼中却毫无讽刺之意，似乎只是问出心中所想。

小乞丐一时摸不清他究竟是何意，便索性用自己的意思去理解他话中意思，她心里本瞧自己不起，便也理解成了他瞧自己不起。她最怕被别人瞧不起，却总是被人瞧不起。

思及此，心头火腾地窜至头顶，眼泪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魔尊见她脸色胀红，泪珠滴滴儿，忍不住道：“别哭了。”

小乞丐怒道：“我哭不哭，干你屁事？”

魔尊见她面目狰狞，不似往日可爱，心下不喜，道：“我不许你哭，你便不准哭。”

小乞丐哇哇大哭起来：“我就要哭，就哭！”

那哇哇地哭声鸭子叫似的，响彻山间，惊得满山魑魅魍魉前来围观，魔尊心中一阵烦躁，紫袖一挥，小乞丐便如风吹落叶般飞了出去，后背砸在一株古树上，滚到地上。

“妈那个巴子，大魔头，死魔头，你奶奶的，如果我打得过你，定打碎你的牙齿，撅了你的膀子，教你不得好死！”

这声音似从牙齿里挤出，一字一字，又尖又细，像是屁股被砍了一刀的鸡。

尖叫声响彻林间，再一眨眼，那小乞丐已不见了踪影。

02

小乞丐一口气跑到山脚，此时天色已暗，天上一团冷月照下，映得四周一派雪亮，溪水上浮着细碎的银光，哗啦啦向东流去。

小乞丐停下脚步，扶着一株树气喘吁吁，此时心里又恐惧，又气愤，又悲伤。恐惧是因为离开幽冥山后她又将回到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气愤是因为连妖怪都在欺负她，悲伤是因为被欺负了却无力还手。

她眼圈儿一红，从腰间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树上刻了“大魔头”三个字，刻完后又狠狠在字上画了个“×”，嘴里正骂着脏话，忽听一声苍老的“哎哟”声自身前传来，吓得向后弹开。

“谁？谁在说话？莫装神弄鬼，小心爷宰了你！”说着，抓着匕首胡乱在空中划了两下。

“小丫头，谁让你在老夫身上乱写乱画，可疼死老夫哟！”

小乞丐环顾四周，四周月明风清，有花有草有虫，却唯独没有人，她警惕地盯着前方那株老树，警惕地问：“是你在说话？”

那树道：“正是老夫。”

小乞丐举着匕首，心道原来是树妖，便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是妖，才在你身上写的，实在对不住了！”

那树妖似并没有伤她的意思，只说：“万物有灵，下次切莫在乱写乱划，若是惹到恶妖，便把你吃了不吐骨头。”

小乞丐嘴里说着“是是是”，却已拔腿跑远了。

一面跑，一面道：“这见鬼的地儿老子再也不来了！”

03

曾经有个人问，这世上是富人多，还是穷人多？是幸福人多，还是苦难多？

小乞丐觉得世上穷人多，苦难人多，只因她自己是苦难人中的一人，穷人中的一人，是以她每日见到的苦难人，穷人便多，于是她便觉得世上还是苦难人，穷人多。

她走进天竺镇，见街上人群来往，对边是个买包子的小贩，他身前摆着的三层蒸笼正呼呼冒着热气，有一个背着背篓的黝黑汉子买了三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一口便吃掉一半，教人看得直流口水。

街边墙根处零零星星贴着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乞丐，正用又脏又黑的手抬着又脏又黑的破碗讨吃的，他们的碗和他们的肚皮儿一样空。

小乞丐寻了个荒废的巷口贴墙坐下，肚子已饿得隐有痛意，自己讨饭的破碗却已在被投河那日碰碎了。叫花子没有叫花碗，就像大富豪没有钱，那还成什么体统？

若是小乞丐不曾去到幽冥山，不曾遇到魔尊，不曾被他一日三餐喂饱，那便尚且忍得这般饿，可是她曾去过幽冥山，曾遇见大魔头，曾被一日三餐喂得饱饱的，所以她此刻已饿得胃疼。

到得下午，她挨家挨户开始乞讨，每每讨到饭馆、客栈门口，便被掌柜的喝走，索性遇到在街边卖鲜果的小娘子，舍了几个果子与她吃，走了一会，又遇到个老婆婆舍了两张烙饼。

傍晚，乌云密布。

萧瑟的秋风轻轻拂过，枯黄的落叶在街面翻滚，发出沙沙声响，满眼寂寥。

转眼间，倾盆大雨哗啦啦砸下，街上的行人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成一团，路过的人忙着避雨，小贩忙着收摊，娘亲拎着烧火棍赶小孩回家，没有带伞的人纷纷涌进巷口旁的小酒馆里，舍不得花钱喝酒的便纷纷立在屋檐下避雨。

小乞丐将烧饼揣进怀里，双手环抱，生恐大雨淋湿了烧饼。她悄悄走到屋檐下，正准备缩在角落里避雨，忽然被人轻轻踢了一脚，那大汉嫌恶地蹙起眉头，伸出食指横在鼻孔下：“去去，哪来的臭虫，走远点！”

小乞丐他身量高大，脸色发黑，蓄了一嘴络腮胡子，眉目间尽透刻薄色，不是个好惹的，她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旋即挺起胸膛，目露狠厉之色，龇牙咧嘴道：“这是你大舅子的地盘么？”

那大汉一时不明所以，但见这小乞瘦弱如鸡的小叫花子竟敢同他怒目相向，作势撸了撸袖子，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小叫化道：“原来不是你大舅子的地盘，敢情是你大姑父的地盘？”

大汉粗臂一伸，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提起来，怒目圆睁：“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他一凑近说话，一股浊气喷出，一股酒水混着油腻的肉味，小叫化不慎吸了一口，一阵恶心，只要做呕。

小叫化干呕了几声，大声叫道：“这既不是你大舅子的地盘，也不是你小姑父的地盘，为什么要叫我走？大家都躲得，偏我躲不得？”

大汉手臂一甩，小乞丐便摔在雨里，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一霎间衣衫尽湿，掉在地上的烧饼也已染了脏泥。

大汉面露笑容：“你爱躲哪里躲哪里，莫躲大爷身边臭着大爷便好！”

小叫化捡起烧饼，借着雨水冲干净饼上的泥垢，走到那汉子身边坐下，一口一口啃着烧饼。

那大汉道：“你还敢来？”

小叫花忽地抬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厉声骂道：“就算你他娘打死我，我也要来，我要坐在这里，谁也管不着！”

大汉正要说话，只见她腾地站起来，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刀尖正对着他的腰眼，小叫化厉声道：“反正老子没爹没娘，死了就死了，拉着你一起死倒也不亏！”

一阵冷风过着细雨吹来，雨滴穿过刀尖，化成了两滴。檐下躲雨之人皆是良民，素日遵纪从良，从未干过犯法之事，当下见这小叫化一副要杀人的模样，生怕误伤自己，皆退得远远的，有洁身自好已冒雨奔回了家，以免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