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应该是个贼，贺明月一眼便得出这个结论。

千岛城之所以闻名遐迩，当然不止因为此处风光秀丽，更是因为城中有个蝴蝶庄，庄主是一位医修大能胡蝶。

这位胡蝶大夫不仅医术高超，还会炼化一种叫做“灵壤”的天材地宝，炼化之后的灵壤，号称活死人肉白骨。

因为蝴蝶庄和灵壤的存在，千岛城一年到头来求医求宝的访客络绎不绝——同时因为灵壤的极其稀少珍贵，万金难求，因此也吸引了盗贼前赴后继。

眼前这人浑身是血，但衣着考究，手中持剑也不是凡品，一看就有点来头——可是谁家有头有脸的好人，会半夜浑身是血的藏到一个偏僻的破庙里？这不是刚做了坏事的贼偷，还能是什么？

……而自己现在抓到了他的把柄，他如果醒来，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习惯使然，贺明月心中立刻就闪过两种处置方式：

要么杀之，人投入湖中。

要么走之，假装没看见。

如果这会贺明月还是身份煊赫的九仙山掌门首徒，这两种方式对他来说都易如反掌，肯定是哪个方便选哪个。

可是这会他是三鹿门的紫明月，小人物一个，被对方看到了长相，还一时半会跑不掉，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先下手为强。

而且这人衣着价值不菲，拿去当铺一定能换个好价钱——打住，他这是在想什么？！

贺明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后，脑门顿时落下三道黑线：加入三鹿门短短一月，贫穷竟然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吗？

内心唾弃了自己一番，借着木柴将要熄灭的微光，贺明月提剑走近黑衣人。

“明月，你在干嘛——咦，这人受伤了？”

即将动手之际，千江海的声音从天而降。

贺明月眼睁睁看着千江海一瞬都没有犹豫，扔下手里木柴，跑上前去试探黑衣人的鼻息：

“明月，快把我包裹拿来。”

贺明月：“……”

千江海见他不动，奇怪的抬头看着他：

“你怎么了，吓到了？——没事的啊，这人没死，还有气呢！”

贺明月：“……”

他知道这人还有气，所以才想弄死他啊。

他站着没动，对千江海低声解释：

“这人昏倒前，看到我的脸了。”

千江海扶着黑衣人的动作一顿，和刚才贺明月看到她救人时的反应一样，愣住了。

她迷茫道：“那……是你把他吓昏了？”

贺明月：“……”

看着这愚蠢清澈的眼神，他忽然觉得到嘴边的 “为防对方杀人灭口，我们最好先杀人灭口”有点说不出口。

犹豫片刻，他没有去拿药，而是提剑走到黑衣人身旁蹲下：

“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给他包扎，我来吧。”

千江海“哦”了一声，起身跑去拿药。

鲛纱之所以值钱，就是因为结实，炼制过的上等鲛纱甚至能抵挡金丹修士的攻击。贺明月上前，拿起地上人的剑将对方袍摆划破撕下来，拧成绳将黑衣人双手结结实实反绑起来，一边小声碎碎念：

“……可惜了这袍子。”

这鲛纱外袍材质做工都是上乘，若是扒下来当了，钱用来修个气派的山门，再建个像样的小山庄都足够了——可惜现在已经不能够了。

千江海此时拿来伤药，看他绑人才顿悟：

“你怕他是坏人，醒过来反杀我们？”

“防人之心不可无。”贺明月说完，抬头看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成天在外东奔西跑，要记牢这句话。伤药给我。”

贺明月扯开对方衣襟上药，发现伤口并不深，只是血流的多看上去吓人而已。他看这人口角流血，又试了试对方脉门，果然这人昏迷并非因为受伤：

“应该是灵气逆行，气血攻心了。”

千江海蹲在旁边好奇的盯着贺明月给对方上药：“不会死吧？”

贺明月头也不抬：“不会，不动灵气，气血顺过来应该就暂时没事了。”

千江海点头：“恩。”

她闲着没事，便盯着黑衣人沾了血的脸看，看了会，忽然指着黑衣人道：

“明月，你看，他鼻子好挺啊。”

说着她扯起黑衣人的衣襟，将他嘴角和脸上的血擦了擦，道：

“……这人长得还怪好看嘞，比大师兄还好看。就是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样子。”

有一说一，三鹿门整体来说颜值都不赖，不过大师兄赵玉还是最好看的一个，修长挺拔，容貌昳丽，气质斐然，算是他们师门的颜值担当了。

贺明月目光扫过地上那张血迹斑驳的脸，内心毫无波澜的瞥了手贱的小师妹一眼：

“别乱动。你知道他的血有没有毒？”

他转头将黑衣人的剑递给千江海道：

“拿到外头，找个地方藏起来。”

千江海“哦”了一声，接过剑颠颠的往破庙外头去了。

片刻回来，利落的在旁边又点个火堆，拉忙活完的贺明月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烤饼递给他：

“给，先吃个饼垫垫。明早进城再带你吃好吃的。”

贺明月掏出帕子擦了手，接过饼来就着火堆烤热了，撕下一半又递回去：

“一人一半。”

“好。”千江海也不客气，咬一口热乎乎的烤饼，还没嚼吧完，忽然顿住，狐疑的盯着贺明月：

“……你今晚，有点不对劲啊。”

贺明月：“？”

千江海放下饼：

“先是替我给他包扎伤口，还细心的烤了饼，饼还想着分了我一半——对了，刚你还嘱咐我防人之心不可无，简直比师父还啰嗦。几个月不见，忽然这么有师兄的风范了？”

贺明月淡定的吃饼：“出门在外，我做师兄的，照顾你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才不担心被发现换了魂，这段时间看下来，他发现三鹿门满门的心眼儿加起来，都赶不上他荷包里那几个可怜的铜子儿多。

不出所料，千江海哈哈笑两声，嘴里的烤饼渣子差点喷到他脸上：

“你身体一直不太好嘛，我都习惯了照顾你，这会忽然反过来被你照顾，还真有点不习惯。”

贺明月吃完了烤饼，轻轻拍了拍手上的渣渣，又拿出帕子递给千江海：“呐，擦擦脸。”

妹子可爱归可爱，吃相真是一言难尽，吃个烤饼吃的满脸都是渣渣，有点洁癖的贺明月简直忍不了一点。

千江海接过帕子，呵呵笑着在脸上抹了两下，看看贺明月，露出心疼的神色：“看你脸色倦的，都发白了。你睡会吧，我修为比你高，我看着他。”

经历了一天的兵荒马乱，贺明月这会确实困倦交加难以支撑，便点了点头：“困了叫我，换我来。”

千江海嘴里叼着饼，把平坦的胸脯拍的震天响：“放心睡你的吧。”

贺明月将包袱铺在墙角的草堆上，顾不上周围脏乱，倒头就睡。

等他一觉醒来，就听到均匀的小呼噜声回荡在破庙里。

熹微的晨光中，千江海躺在他身边，睡得四仰八叉，嘴角一道亮晶晶的口水，都快流到脖子了。

不远处火堆明灭闪烁，已经快燃尽。

……而破庙后门处，黑衣人双手反绑靠坐在墙边，锐利目光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贺明月手摸向剑，刚握住剑柄，就听对方道：

“承蒙二位帮忙疗伤。”

贺明月握紧剑柄，紧盯着他。

黑衣人轻嗤：“你不必如此防备。”

说完他坐起身，肩膀轻轻抖了抖，两只手便到了身前。

贺明月：“……”

价值千金、向来作为防御法器使用的的鲛纱，就这么轻松的被他弄断了。

扪心自问，这种程度上辈子的他都做不到——这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幸亏没有弄死，不然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黑衣人将破布扔到地上，站起身，捏了捏被捆麻的手腕：“我若有心杀你们，不必等到现在。”

贺明月完全相信这一点。

但是这人的口气……真的让人好不爽！

那个平淡的语气，那种完全的碾压，那种并非故意，却比故意更扎心的蔑视，瞬间引起了他痛苦的回忆——

他曾经的剑修天才师弟，叶兰舟，就是这种风格。

贺明月记忆中，叶兰舟诸多讨人厌的事迹中，最让他记忆犹新、深恶痛绝的一桩，莫过于他第一次在门内比试中输给叶兰舟之后那次。

九仙山作为众仙门之首，向来以对弟子管教严格闻名于仙界。门派中弟子三千余，其中内门弟子只有三百，均为掌门，各位长老，或者各位山主的亲传弟子。

对这三百内门弟子的考校，则尤其严苛。内门每个月都会有一次比试，长老观战点评，比试之后还要按照名次，从一到三百，所有人名和名次张榜公布。

作为掌门首徒，贺尘之对贺明月的要求很简单：第一。

所以为了应对这每个月一次的大比，贺明月称得上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不管门中事务多么繁忙、烦心事有多少，都十数年如一日，坚持每天凌晨起床练剑。为了练剑，他握剑的右手，手心茧子破了又结，结了又破，剑柄时常都是血迹斑斑。

……可还是抵不过天资不凡的叶兰舟。

叶兰舟十六岁那年，贺明月第一次败在他剑下。

其实对于那次失败，贺明月多少有些心理准备，毕竟叶兰舟的天资是摆在那里的，内门上下有目共睹，心知肚明。所以刚输了之后，尽管心中难受，但他还是迅速调整了心态，告诉自己要放宽心胸，面对师弟也要摆正态度。

……但是内门月比放榜那天，当着几百内门弟子的面，比武场上的榜单之下，贺明月礼貌对叶兰舟道了一句“恭喜”之后，叶兰舟面无表情回了他一句：

“不过内门一次比试，何喜之有。还是等我拿到仙门大比第一，师兄再恭喜我吧。”

贺明月僵在当场。

……上一届的仙门大比第一，正是不才他贺明月。

…………

时隔多年至今，贺明月想起当时叶兰舟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恨得牙根疼。

眼前这位黑衣人的说话风格，不能说跟叶兰舟的傲慢刻薄完全一样吧，只能说是一模一样——要不是眼前人长相和叶兰舟毫无相似之处，他可能都要怀疑两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难道一起在什么专门教人招人恨的学堂进修过？

但是贺明月心中的熊熊怒火，转瞬就被对方一句话浇灭：

“我不喜欢欠人情。二位有什么要求，尽管可以提出来。”

这……是要报答他们的意思吗？

只是这态度……这像个报答人的样子吗？

贺明月腹诽了一句——他但凡荷包里多点钱，可能都不会要他半个铜板，还得讽刺对方两句。

……但是他没有。

贺明月熟练在脸上堆起三分上辈子练就的职业假笑，门面话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出门在外，近来有些囊中羞涩，阁下若能借个一千金珠，就实属感激不尽了。”

黑衣人：“……”

贺明月假装不知道自己这种直接要钱的行为很掉价，微笑与他对视。

……他也不想这样的，但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缺钱。

金珠在此间是通用货币，凡俗界的衣食住行，修仙界的灵石丹药、法器符阵都能购买。一千金珠对普通修士不是小数目，但是比起黑衣人这一身不菲的行头，也算不上多贵重。

沉默之后，黑衣人开口：“你们拿走的那把剑，价值万金不止。”

贺明月：“……”

他忘了把对方的剑藏起来这事儿了。

尴尬了一下，他一脸诚恳的解释：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们把剑藏起来，只是担心阁下睡梦中伤了自己。再说这么名贵的剑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用，怀璧其罪，徒增负担而已。待我师妹醒来，马上就叫她把剑还给阁下。”

言下之意，剑还给你，千金你还是拿来吧！

黑衣人迟迟没答话。

长久的沉默，让贺明月开始怀疑自己要的是不是太多了，就在他想改口跟对方说五百金其实也可以的时候，对方清了清嗓子：

“……我出来的急，身上未带钱。”

贺明月：“……”

黑衣人：“你若不急，可以等我进城，将剑抵了换钱。”

贺明月听了，一颗心顿时落地，笑眯眯客气道：“不急，不急的。”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

借着明亮的晨光，他终于将一直背对门口的黑衣人长相看的清晰——

这人身材挺拔舒展，能看出年纪不大，但他神情冷峻，双目幽深，都透出一种沉郁笃定的气质，让人一时也猜不出到底年纪几何。

以他刚才徒手撕破鲛纱的修为，应该是在仙界有名有姓的人物；可是贺明月遍寻记忆，也想不起修仙界曾经有这么一位人物——又或者，对方可能用了障眼法或者其他什么术法，遮掩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说不定。

不过，只要这人对自己和师妹没有恶意，管他是哪门哪派，姓甚名谁呢？

想到这里他也不再纠结，想完他转身，踢了踢在还在打小呼噜的千江海的小腿：

“老三，醒醒，起来了，咱们该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