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三鹿山上。

紫长乐，赵玉，贺明月，千江海，师徒四人围坐在一张破八仙桌旁，一人面前一大碗小馄饨。

郝吉祥个子矮，单独坐在旁边一张小矮桌上，怀里还抱着一只小奶狗，正在喂小狗吃馄饨：

“啊——小乖张嘴——”

八仙桌上的气氛诡异。

赵玉和千江海一人一边，端着碗吃馄饨，吃的头都不抬。

最爱吃小馄饨的贺明月却端坐着，眼神凉飕飕盯着对面这个美则美矣，却毫不靠谱的师父：

“师父，恕我不能答应去九仙山。”

其他事好说。

这件事，商量不了一点。

紫长乐笑的有点小心翼翼：

“上回为师不是跟你提过的吗，你也答应了的。老二啊，你别听老三瞎说，去九仙山不是做炉鼎，贺掌门说了，是道侣——”

贺明月一脸冷漠：“师父，我也不喜欢老二这两个字。”

那时候你是提了一嘴，但是没说这个人他是叶兰舟啊！！

紫长乐：“……”

行吧，他改口就是了：

“……明月啊，你不是喜欢长的好看的吗？那个叶兰舟比——”

贺明月：“师父，您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了。”

再听到这名字，他真的怕自己忍不住当场把桌子锤烂，让本就贫困的师门雪上加霜。

紫长乐：“……”

看出来了，二徒儿今晚很暴躁。

老三千江海此时从海碗里抬起头来：

“师父，汤也太清淡了，不够味啊。有没有胡椒粉？”

赵玉也跟着抬头：

“师父，我也要。”

紫长乐：“……”

心累。

他认命的起身：“等着，为师去厨房给你们拿。”

人家的徒弟，个个贴心懂事勤快。

他这几个徒弟，个个都像讨债鬼。

等紫长乐出了门，整个师门最正常的人，大师兄赵玉拿出帕子，动作优雅揩了揩嘴角：

“明月，不然你就去一趟九仙山，见见那个——那个什么船？”

一旁正在喂小狗的郝吉祥闻言抬头，对着大师兄，奶声奶气纠正道：

“大师兄，是舟，不是船。”

赵玉：“舟也好船也好，你先见见再拒绝也不迟啊，万一——”

贺明月：“不见。”

千江海此时对赵玉不满道：

“大师兄，你到底站哪边啊？明月不想见就不见呗。九仙山了不起啊，他就是一百仙山，不喜欢也不能强逼人。敢来硬的，我正好想跟这帮王八蛋比试比试！”

赵玉苦口婆心：“师妹，你一个姑娘家，不要说脏话。”

千江海头顶的毛寸唰唰唰竖起来了：“什么啊，王八蛋也算脏话？！”

贺明月听得无语，打断越扯越远的两人，对赵玉道：

“师兄，感情的事强求不来。我不喜欢叶兰舟。我也不会去九仙山。”

退一万步，就算他不讨厌叶兰舟，这个炉鼎他也不可能做的。

修仙之人，筑基就可以辟谷，金丹就可以延寿，从结丹开始，相貌一般就不会怎么变化了。叶兰舟十二岁筑基十六岁金丹，因为年幼就筑基结丹，看起来连十六岁都没有。

……他贺明月是得多禽兽，才会对一个十几岁长相的少年生出什么绮思？

更别提他本来讨厌叶兰舟。这个名字，根本就是他的阴影，曾经几乎都快把他折磨出心魔了，他就算为了好好活命，也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赵玉看他面色严肃，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兄明白，这种事没法勉强。只是师父他都收了九仙山的聘礼……不，谢礼了，很难给对方交代。”

贺明月：“这个简单，还给人家就是了。”

赵玉摊手：“还不出来了。师父回来路上，不慎被从前的债主给堵住，把谢礼抢光了。”

贺明月：“……”

所以三鹿门已经穷到，只能卖徒弟为生了？

赵玉口气也很无奈：“师父一向疼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就不松口，认定了这是桩好姻缘。”

紫长乐这时推门进来了，坐到桌旁，把胡椒粉往桌上一放：

“胡椒粉来了。”

说罢又看看贺明月，见他面前那碗小馄饨一动没动，顿时有些心疼二徒弟了，便没再提去九仙山的事：

“今天难得咱们师门团圆，饭桌上就不说不高兴的话了。明月快把馄饨吃了，要不该凉了。你身子骨弱，就不要贪嘴吃胡椒了。”

贺明月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勺低头吃馄饨。

鸡汤鲜美，馄饨爽滑，肉馅鲜香，紫长乐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连汤吞入腹中热乎乎的，浑身熨帖又舒服，瞬间把他心中的恼火平息了大半。

九仙山在修行上卷生卷死，讲究修身养性，头一条就是节制口腹之欲。他真的，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了。

贺明月心中不禁怅惘。

自己在高处不胜寒的九仙山，起早贪黑，读书练剑，修身养性，操持门派上下庶务，过了二十几年冷清孤单的日子。

他也曾有过心仪的对象，有过短暂的心动，渴望有人并肩相偕，无奈碍于身份和责任，从未将这份想法付诸行动。

如今的身份轻松自在，之前刚醒来，师父提到相亲时，他确实是不抗拒的。能谈谈情爱，顺便赚个彩礼补贴补贴贫穷的师门，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如果对象不是叶兰舟的话。

饭后，师徒几人也没有再提起九仙山的事，闲聊了几句，听千江海讲了讲在外比剑的趣事儿，便各自回房歇息。

贺明月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因被勾起了从前的事正心绪纷乱，就听门“吱呀”一声响，千江海提剑推门进来：

“明月，你跟不跟我走？”

贺明月：？？

千江海把剑往桌上一拍：

“刚大师兄来通风报信，让我带你快跑。他说师父刚去找他，让他帮忙想办法一起把你骗上九仙山。这老头鬼迷心窍了，说你和九仙山那个什么船，八字正合，灵根互补，是个绝配——吃饭的时候，他还狡辩说不是炉鼎是道侣——正经人找道侣哪有要求灵根互补的啊？”

贺明月：“……”

这确实是，正经修士找道侣只会讲求情投意合，除非是找炉鼎双修，才会要求灵气互补。

可他还是想挣扎一下：“……师父应该不会强迫我的。”

不论是来之前的记忆，还是来之后这月余的经历，他觉得紫长乐这个师父除了穷点，其他方面挺好的——从小收养了紫明月，教他修行，助他筑基，生病的时候心急如焚，关怀照顾，还隔三差五就给他做鸡汤小馄饨。

千江海：“可是师父不觉得自己在坑你啊。他觉得是为你好呢！”

贺明月无法反驳。

……某种程度上，紫长乐确实是为他好。

九仙山是众仙门之首，大能云集，弟子三千。叶兰舟，如今的九仙山掌门首徒，剑修翘楚。

常人眼中，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修为水准，无论是做道侣还是炉鼎，叶兰舟都秒杀他现如今籍籍无名三鹿门拉胯弟子的身份。

更何况九仙山坐拥矿脉灵脉，富可敌国，也难怪这个穷师父会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事了。

……唉。

千江海看他还在犹豫，忍不住挠着头，帮他分析道：

“师父那张嘴多会忽悠你知道的，否则他也没啥本事，怎么能到处借到那么多钱？你如果不走早晚被他弄上九仙山，这事没跑。如果你能接受那个叶兰舟，那你就留下吧。”

贺明月本还犹豫，听到这里霍的站起身，从柜子里扯了两件衣裳和剑，连同那枚翡翠坠子塞进行囊：

“走！”

俩人摸黑出门，先去了小师弟郝吉祥那里。

千江海一边推小四的门，一边回头小声对贺明月道：

“我给小四留点零花钱。”

她进门，把已经睡了的郝吉祥晃起来：

“吉祥，吉祥！”

郝吉祥白嫩嫩胖嘟嘟的脸上带着口水印子，大眼睛里全是没睡醒的懵懂：

“……三师姐？”

千江海把一个钱袋子塞到他怀里：

“我要出门了。这个给你，自己拿去买好吃的，不要给师父和大师兄说，记住了？”

“……记住了。”郝吉祥点了点头。他这会才有点清醒，伸着脖子看看千江海身后的贺明月：

“明月师兄，你也走啊？”

贺明月走近前来，摸摸他头：

“嗯，我跟你三师姐一起出去，散散心。”

郝吉祥噘嘴：“我知道，你这是要逃婚。”

贺明月哭笑不得：“……”

孩子挺可爱，就是懂得有点多。

郝吉祥说完，转头往被窝里掏出个东西，用手轻轻摩挲了两下，才依依不舍的塞到贺明月手里，“那你拿着这个吧。”

贺明月看着手里的灰扑扑的椭圆石头：

“……这是什么？”

郝吉祥压低了声音：“龙、蛋！”

贺明月：“……”

郝吉祥很耐心的给二师兄解释：“上古神兽，龙的蛋！上次大师兄带我去镇上我偷偷买的，花了十五个铜钱呢！”

贺明月不禁笑起来。

他这个小可爱四师弟，这明显是被人骗了啊。

方志记载神龙兽出世都是上千年前的事儿了。真有龙蛋，众仙门都要拼了命的抢破头，怎么可能被一个五岁稚童，在大街上花十来个铜钱就买到？

不过他也不拆穿，把圆石头放回他手里，又摸摸他的头：

“你留着玩吧。若喜欢仙兽，等我回来给你带一套精装的《百兽谱》，那个书特别好看。”

他原来在九仙山就有这么一套，当时不觉得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却是买不起了。

“二师兄，你拿着吧！”郝吉祥见他不要，有点急眼的又把龙蛋往他怀里塞，“我孵了好久了，我觉得它快要出来了。你修为不如三师姐，身体又弱，等它孵出来，就可以保护你了！”

看着这个小小师弟圆溜溜的眼睛，着急的表情，贺明月心头一热，将石头龙蛋接了过来：“好，我带着它。”

小四又拍拍龙蛋，郑重嘱咐他一句：

“你记得每天晚上要把他放被窝里，暖和了孵的才快。”

贺明月一边被千江海拽着往外走，一边回头答应：“我记住了。”

俩人从小四那里出来，怕被师父发现，没敢动用灵气御剑，而是悄没声的走下了山。

到了山门外，千江海才提起剑：

“这里可以御剑了。你想去哪？”

“不知道。”贺明月老实道，“听你的吧。”

他早上刚下山，中午就得知被卖给九仙山，晚上就跑路了，这会还懵着呢，哪里知道该去哪？

千江海思索了会儿，从袖里摸出个纸条道：

“先去千岛城？这个单子是被抢走的谢礼单子，大师兄从师父那搞来的。咱们挨个去试试，看能不能把东西弄回来。这里面千岛城我是最熟的，也最好玩了。”

“行。”贺明月一口答应。

千江海把剑一抛，纵身上去：“上来，走吧！”

仙界闻名遐迩的千岛城，坐落在千岛湖上。

千岛湖中大大小小岛屿上千，故名千岛湖，其中最大的一座岛上修建的城池，就是众岛的中心，千岛城。

两人到达时已凌晨时分，城门早已关闭。千江海御剑从城门前飞掠而过，方向一转，向薄雾飘荡的湖面上飞去：

“附近有个小洲，上头有个破庙。咱们去那将就一晚吧，明日再进城。”

破庙果然又破又小，粗糙的石头佛像塌了一半，屋顶也塌了一角，也就堪堪挡一挡风。

湖上潮气重，夜里又凉，两人进了破庙，先升起一堆篝火来。

安顿好了，千江海见贺明月面露疲态，提剑起身：“你歇会，我去外面找点吃的。”

贺明月应一声，目送她出去。

大概是这身体底子确实弱，他这会着实有些困倦，靠着墙角开始打瞌睡。

朦胧睡意中，忽然听到破庙后门处“咚”的一声。

多年剑修本能使然，贺明月睁眼，伸手拔剑，起身抬脚，一拨一挑，将一根烧着的木柴踢往响声处，一气呵成。

待木柴落地，他才小心靠近声响处。

木柴明灭的火光中，就见破庙后门处一摊血泊，一人身着黑袍，奄奄一息的躺在门槛上，只看了他一眼，便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