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儿姜姜，伏在白念念的肩头上，睡得很香。
他的梦里，有房间里闪耀的卡拉OK，平日里妈妈不允许他多吃的炸鸡翅，色彩艳丽、部件精美的微缩模型。
他不明白为什么，也许这就是幸福，一个他经常听见，但是一知半解的词。
如果他可以顺利长大的话，他将知道，这一天足以称之为“噩梦”。他将永远对幸福这个词一知半解。
艾皎看见白念念面无表情地从出租车走下来，怀里抱着她的儿子，她已经因为巨大痛苦而难以有所反应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
她接过孩子，姜姜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妈妈的脸，他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就重新在巨大的安全感促使下，坠入了新一轮的梦境。
“你居然，是乔赞的同伙。”
那应该是质问，但是艾皎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白念念无法否认，她确实算是绑架。
“你是他的女朋友？”
艾皎颇为嘲讽地笑着，古怪地看着白念念：“他骗了你，他是个亲手剥下无数失踪女孩儿皮肤，去交易赚钱的恶魔。”
“他一定告诉你，这都是他的好朋友左涣明做的，对不对？所以你才帮他？”
白念念没有回答。
虫鸣声没有规律，排山倒海地刺耳。
几只肥大的秋蛾撞击着小区的照明灯，不时危险地拉低她们头顶的距离。
“……艾医生，我是安平的外孙女。”
艾皎看到白念念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凄惨的笑容，她知道白念念根本不愿意听到她说的任何有关乔赞的信息。
这就是造化弄人吗？
那位安平老先生的外孙女，正好是乔赞的女朋友？
“乔赞死了。”怕吵醒儿子，她控制住了自己的音量，但没有控制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左涣明，被他杀了。”
对面的年轻女人，像是早就知道一样。
她的目光闪动着，并没有震惊或者愤怒，而是一种迷茫，一种知晓一切的迷茫。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我是安平的外孙女。”
艾皎像是听不懂她的话，直到姜姜在她的肩头耸动了一下，一滴涎水带着吃过炸鸡的油腻流淌下来，把她胸口处的衣服浸出一块小小的深色。
这是……她的儿子。
和她的父亲一样，在英雄和其他什么羁绊里走不出来，不断扯断她和左涣明的儿子。
她忽然笑了，拿出手机，摆弄了一阵，点开一个视频递给白念念。
视频很黑，是竖屏拍摄，安平自拍的角度，虽然画面不清楚，但白念念还是立刻看到老人干瘪的面孔上有着患病以来从未有过的释然和平和。
念念，当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知道你很恨艾医生和左涣明，以你的脾气，应该在和他们打架吧。
但是念念，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警察，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不透露任何事。
姥爷是在无意之中知道他们的事情，艾医生拿了医院的麻醉剂，帮她的父亲和金兰大姐做安乐死，这可都是要坐牢的事情。
念念，我知道你爸妈不管你，你舍不得姥爷，但是姥爷已经这么老了，不管生不生病，都不能一直陪你，你早晚要适应，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你的日子比姥爷长多了。
但是念念，姥爷和你一样，都有这样自私的念头，你想一直留着姥爷，但是姥爷太难受了，太难受了，实在是不想生病了，无论怎么劝自己，都不能战胜退缩下来的念头。
艾医生不同意，是姥爷求她的，逼她的，你千万不要怪她。
你就当姥爷是个自私自利的小老头儿，跟我闹跟我耍吧，你每次发脾气，不都不愿意搭理我吗？
之前你上班儿的时候，总跟我说哪边临海的地方好看，等你不生气了，也带姥爷去看看吧。
白念念张开嘴，仿佛从未见过外公的口唇一张一合，她模仿着视频里他的表情，默然无声。
手机从她僵硬的手指中砸在地上，等她想起要哭的时候，泪水已经涌满了脸颊。
波涛，悬崖，经年累月散发出腥味的青苔。
冰冷的粉末吸收了海风的潮湿，几乎到了不能飘散的程度。
那个画面，反复如同无间噩梦的预言。
原来是她亲手制造的结局吗？
那究竟是外公的心愿，还是噩梦？
她不敢去回想这扭曲结局中间所有的细节，她知道在无形之中已经把过程交叉成了永远不能，也是不想被解开的梦魇。
“……白念念，乔赞让你做了什么？”
“……去幼儿园接孩子，带他去玩。不过直到约定的时间你也没来，所以我问了孩子，给你打了电话。”
“这是全部吗？”
白念念看着艾皎，那个女人的神色很平静，仿佛把所有的悲伤都绷在一张面具下面。
白念念点了点头。
艾皎笑起来。
“那这就是全部了。”
她转过身，抱着姜姜的前半身消失在楼梯间的阴影处。
“你想要的东西，我用另一部手机发给你位置。”
白念念看着她的背影，呼吸逐渐丧失应有的频率。
坠落所经历的未完工大楼一层又一层慢放着，水泥板、钢筋和脚手架单调重复，蓄力到最后一刻，绽开成沉闷的血红色。
四面八方攀附的血，连同青灰色的血管，包裹住深蓝灰的夜空，趋于极致的黯淡和明亮。
坠亡。
为什么？
乔赞死了，左涣明也死了。
她不想知道那个隐隐约约的真相是什么了，但是她确确实实是在绑架孩子，乔赞确实利用这个由头威胁了左涣明和艾皎。
“艾皎！你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她扑过去拽住艾皎的肩膀，艾皎仍是那副淡漠的表情，示意她噤声，不要吵醒孩子。
“我们三个人会处理好一切的。我会把另一部手机寄给你，就当是把你也卷进来的赔罪了。”
“你……”
“不能报警，我们都很清楚，对吧？”
艾皎轻轻扳开白念念的手指，脚步一层一层，单调而规律地消失在门后。
像是波涛。
不能报警，已经知道而无法阻止的结局。
引以为傲的自由漩涡一样把她拖进去，无法呼吸。
起码应该看看姜姜那孩子啊，但是为什么，她的能力偏偏在此时最想看的人身上丧失了光明，无论如何回忆那孩子的脸也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