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云今天很心不在焉。凉川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就仔细地观察他。谢流云走路时抱着后脑勺，一起走路也不找话题跟他聊天了，眼神看得很远，但其实又没有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脸上露出回味般的表情，一副正在浮想联翩的模样。
“当心，有台阶。”
凉川话音刚落，谢流云便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在楼梯口制造出众人围观的画面。旁人看他跌倒就笑了起来，谢流云自己反应回来也开始哈哈大笑。凉川顾不上笑他，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检查他有没有摔到哪里。
“哎，没事没事，接着走吧！”
“你有心事？”凉川问得很直接。
谢流云罕见地面红起来，隔了非常不自然的一段留白之后才回应他，“你太敏锐了吧？”
“因为很明显。”
“啊？很明显吗？”应该是感觉到自己的脸烧得火热，他把手贴在脸上降温，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凉川，凉川被看得发毛……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不打算说？”
“嗯，秘密。”他拒绝得很干脆。
这也太反常了，要知道这个人可是谢流云啊？谢流云这个分享欲极强且不善伪装的人，他能藏得住什么心事？一般只要你提问他就敢回答，甚至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内裤都可以毫无保留、事无巨细地向凉川每天分享……
凉川心里没底。
难道真如自己昨天所料，是那两个小鬼果真察觉到了，向谢流云“告密”了吗？他今天的出神和心不在焉，其实是自己害的？
心跳变得紧了。
谢流云也会因为自己而露出这样的表情？这种事情，之前从来没有想过……
虽然他是不会强迫逼着谢流云说出口，但是这样会让他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妙，他害怕事情变得自己不可控制。他感到嘴里有字不吐不快，可是他能追问吗？万一不是呢？问出口了会不会适得其反，反而让谢流云察觉到他想窥探他秘密的背后，怀揣的是一种怎样阴暗而扭曲的感情吗？
“为什么？”
话问出口时，他自己是懵的。脸开始发烫，甚至拉住谢流云的手都是发抖的。两人不由得都站定了步伐。
风摩挲过教学楼外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诉说，像是坦白。秋老虎就快过去了，凉川感到风里杂含着些许凉意。
少年吞吞吐吐，眼睛却明亮而坚定，他不再像平常一样打着哈哈一笑而过，而是郑重其事地挑明了他的直接感受。凉川也很少见到谢流云不逃避感情的时候，即使他的言语让他心动、心碎，他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星星怎么从高高在上的星空倏地坠落人间，在他默默期待能和自己撞个满怀时，怎么漠然地和自己擦肩而过。
话音远去，两人就那样伫立在走廊前，熬了好久、好久、好久的留白。
已是九月，蝉还在嘶鸣，凉川知道它们叫不了多久了。
谢流云说出这些话很害羞，他很期待凉川的反应，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不为所动。他开始尴尬，尴尬到不知道怎样和凉川接着搭话。
他看着凉川向自己低头，那探出来的视线隐忍又破碎。凉川的眼睛变得温润，疑似眼底有水迹。嘴巴是微张的，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要说，但转而就合上，嘴角扯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
“恭喜。”
声音低而涩，在风里发烫、发干。
“啊？”谢流云反而没反应过来了，他在反复确认凉川的笑意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啊、涂涂，你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高兴呢！”
“怎么会。”
“那我们现在出去吧？阿页和阿喆应该等了一段时间了。”
“嗯。”
到了楼底，谢流云突然开心地跑开，孩童撒欢一般一跃而起去拍打垂柳的枝条。
凉川走着，外表和刚刚没有什么区别，他却在内心感到无尽的疑惑、委屈、不安。现在跟着谢流云走的这个人真的还是自己吗？
脚、走路时脚要怎么抬来着？走了一步，却不像是走出去的，像是跨出去的，他索性停下来，想让自己先冷静冷静，却感受心脏深处传来的悸痛。
完了，自己的发条好像坏了。
蝉在悲鸣，一声一声，如潺潺小溪，持续地叫了好久。
“蝉好吵啊、这个时候还不灭绝吗？”
“就是啊，讨厌蝉鸣。”
同学一个个从他身旁经过，而汹涌的人潮里，蝉鸣变得更加自爱，它嘶吼着，讴歌转瞬即逝的生命。那声音凄凉、惆怅，在凉川的心里织出一个茧，隔开他耳朵里的嬉闹声、吵嚷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就像只剩他一人。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的眼睛。
……
昨天下午考完试回去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
很奇怪，秋老虎的艳阳还高照着，雨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谢流云在去邮寄原稿的路上遇见了彩虹，彩虹挂在路的尽头，感觉很远又感觉很近，像是一场神秘的召唤。传闻下太阳雨的时候是狐狸仙到凡间游历的时候。
谢流云心里从来不拒绝神奇的际遇，他一边夹着原稿，一边掏出手机来手忙脚乱地拍摄，嘴里絮絮叨叨道，“素材素材…”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镜头里完美的彩虹却随着跌撞而模糊不清。
他正在疑惑不解之时，回头发现因为自己举着手机倒退找角度，撞倒了一个……一只狐狸仙？
“啊，我的脚……”“狐狸仙”跌坐在地，大大的狐狸耳朵竖立在头上，漂亮的衣服被路上的积水弄脏，她揉着脚又忙着站起来理她的裙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吧？”他赶忙过去扶“小狐狸仙”起来，才发现这是在cos一个漫画里的热门狐狸角色。少女脸蛋娴静，此时因为疼痛眉头拧在一起。他搀扶她时无意间贴得很近，闻到少女身上一股宜人的花香，倏地红了脸。
“我没事了，谢谢你。”
谢流云发愣，他好像看到漫画里的人物从中走出，这自然的一举一动，完美的轮廓和倩影，好似二次元的人物真正活在三次元时的样子一般……他还托着少女的手肘，一时半会真有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穿越进了一部漫画里，在进行着“男女主角初相遇”的情节。
……
“我昨天一见钟情了一个女生，她的名字居然叫肖临风！肖临风、谢流云，肖临风、谢流云，我们的名字也很般配对吧？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一时兴起，但是涂涂，我跟你保证，真的不是的。她一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带给我的那一种感觉——我虽然之前从来未感受到过，但我很清楚那就是喜欢、就是心动，我想试试能不能追到她，你觉得呢？涂涂，你支不支持我啊？”
凉川还在回想谢流云刚刚跟他说的话，想一想他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可是少年的话语和他瞒藏不住的喜欢一样直白而炽热，近乎要把凉川灼烧得体无完肤了。
喜欢就是喜欢、爱了就是爱了，事到如今他还贪恋着谢流云这份坦率和直白，可是他快要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来继续偷偷爱慕他了。哦、他好像从头到尾都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份，从游戏开始到游戏结束，他仍旧没有决定自己的出场角色。直到这场盛大而荒谬的游戏落下终幕他才发现，他从始至终就没有在这个游戏里面。
谢流云是正常人，不正常的人是他。他竟然敢一边偷偷喜欢着他一边希望他也能够堕落，堕落到自己这般不正常。这畸形的思绪让他开始厌恶自己。
现在心中难以宣泄的遗憾、不舍、委屈、甚至是愤怒，不过是早就能预见的狼狈罢了……
可他还是止不住地想，“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在的时候，他对她一见钟情了？”
“……明明是我先来的……”
“我算什么？”
答案很简单，他什么也不算。
已经走到远处的谢流云还在愉快地蹦跶，全然不知身后的凉川已经落了好长好长一段距离，不知他的苦涩、他的矛盾、他的尴尬。一个在骄阳下纵情的、任兴奋主宰而放肆地跳跃着，一个在阴冷而葱郁的树荫下将自己的心脏里肮脏的部分一层层地剥离。他们好像从来都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从来。
那声虚伪的“恭喜”，刚刚自己究竟是怎么说出口的？他不想再回忆一遍。他们俩的一切是不是都已经过去了？以后还想要正大光明地站在谢流云的身边，是不是只有靠回忆过去？
凉川感到冷，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故作轻快地跑过去，将笑意刻进脸颊。
……
“咦？涂涂，你刚刚在干嘛？”
“鞋带散了，在后面系。”
“你的脸色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没有。”
他还是上手摸了摸凉川的额头，“你又烧起来了。”
“……不用管我。”
“说什么呢？待会先去药店，买药买退烧贴，不允许拒绝。”
凉川看着和往常一样关心自己的谢流云沉思。
要怎么样才能从这段错误的关系里抽离？
风冷冷地吹，树上的蝉依然在高歌，至死方休。那声音由强变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