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琉璃上滚着一层晶莹，弯曲了飞珑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氲开的瞳孔层层叠叠，又随着琉璃窗外的风吹落。

不满足于空中雾气对于远方的遮挡，飞珑干脆推开窗子，斜风细雨吹进来，落在面颊上是微小而透骨的寒意，但若落在眼睛里，却意外地感到舒适。

索桥车高吊在壮年男子手臂粗的锁子绳上，沉重而缓慢地穿开山谷的雾气，围绕着从天而来的霄江悬浮，出发时的楼阁已经变成棕褐色的碑，飞檐悬挂的灯笼还在倔强地发出暖橘色的光斑。

冷风瞬间充满了飞珑单薄的衣服，她浑然不觉，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朦胧的霄江，似乎想对它的发源一探究竟。

“曙雀，那条江……难道不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吗？”她转过头，耳畔的碎发飘起，包裹住脸颊。

“我听说，那条江是神女悼念亡魂而淌下的眼泪。”曙雀坐在飞珑身旁，狭窄的吊车对于他来说很是局促。

“神女啊……”飞珑喃喃道，“是那个把繁花枪交给红川的神女啊……”

她收回痴痴地目光，有些沮丧地关上窗户。

“她知道红川用这把枪做了什么吗？恐怕面对这些魂灵，她不是、或者说配不上在悼念，只是在悔恨自己的决定吧……”飞珑压低声音，特别是红川二字，确保后座的旅者不会察觉。

“姑娘，公子！”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托着一只巨大木盘走过来，“时兴瓜果，糖水点心来不来？这儿离着北央可还有一个时辰，出来走可别饿着肚子！”

他看不见曙雀的表情，见飞珑也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便把托盘放下，从怀里摸出一沓灰白的纸张：“北央指引小报，路途复杂，不走弯路！”

两人仍是无动于衷，他也不气馁，又从袖中摸出另一沓黄褐色的纸：“凉城这阵子全是新鲜事，不知道城主大人如何定夺……”

曙雀递过来一只铜板，男人眉开眼笑，又端起托盘，去邻座故技重施。

飞珑也侧过头，和曙雀一起去看他手中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白关已成空村，疑似精卫席卷重来……白骨沙复高一丈二尺。

嫁春楼疑案交由天衙十六大人直接负责，已前往霄都复命，真相三日即破。

天衙商行失火，大战在即，内忧需先解。

曙雀盯着最后一行文字，若有所思。

“天衙商行？”飞珑终于看到最后那行文字，“是……我被关进去的那个猫儿商行吧！被烧了？”

“这些与我无关。”曙雀折上那张纸，“到北央会有紫陌的信使，你让他们带你回去就好。”

“……好。”飞珑扭过头，看着窗外的雨滴化成间断的线。

北央落于环绕霄江的汉山，少见的建成环形。

飞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特的楼宇，皆为耸立的木质塔楼，飞檐四角，悬挂着四丈长的白绫，支撑塔身的木柱全部漆成艳丽的朱红，交错的艳丽与近乎凄凉的白绫一静一动，北央如同盘绕着霄江的朱红色巨龙，激起无数雪白的浪花缠绕。

街道狭窄异常，只容两名行人并肩而过，高低不同白绫远看纤细婀娜，走近才发现皆是宽大的整匹绫缎。苍白的长影把曙雀的黑衣破碎地若隐若现，偶尔他束发冠上的凛冽青光会穿越那些支离破碎，刺得飞珑的眼睛有些痛。

大约是因为陆路实在难以通行，链接起各个高塔的索桥格外错杂，嘈杂的行人和车马之声皆在头顶，眼前的街市却是空无一人，飞珑有些虚幻缥缈的感觉。

打破那种云里雾里的，是曙雀依旧冰冷的声音。

可惜那声音再拒人于千里，在飞珑的耳中偏偏就是温和至极。

“到了。”曙雀指着一处朱漆小门，这处小楼格外精致，飞檐不再是简单的上翘，而是雕成昂起的鹿头，鹿口中含着幽幽的明珠，看起来价值不菲。

飞珑认得那是紫陌特有的冥鹿。

她停住步子，抬起头，拉住曙雀的手。

曙雀本以转身欲离，指尖传来的微微温热，让他不得不停住。

他知道女孩要说什么，她泛红的眼眶出卖了她的心意。

他缓缓而坚定地，抽回手。

飞珑出乎意料的，没有再坚持，任由他的温度一点点被剥离。

她笑起来，泪水随着眼睛弯起的弧度落下，本是滚烫的液体随着飘起的白绫一同冷却。

“曙雀，我叫飞珑。”她依旧保持着甜美的表情，“你不会忘记我的名字吧？”

他一怔，旋即微微点头。

一缕白绫荡起，隔断了她的笑靥，转瞬又露出她被风吹散的泪水。

“我叫什么名字？”她向他确认。

“……飞珑。”

那两个字，是鲛人泣下的珠泪，他说出口的那一刻，心中忽如沧海翻涌。

沧海所隐藏的桑田，支离破碎地浮现。

一个小女孩。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跛着左脚的小女孩。

小女孩打开冰冷的铁笼，用力抓住他沾满血污的手。

他沾满血污的手……最终松开了，那永远不会再生动的温度。

我叫什么名字……那你呢？

那你呢，那你呢……那你呢！

飞珑慌忙拉住因为巨大痛苦而单膝跪下的曙雀，曙雀左手死死按住青色的罗刹面具，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战栗。

你、你叫什么名字！你……你叫什么……

我……不应该忘记你的名字……

曙雀昂起头，颈上的青筋近乎爆裂，挣扎到极致的呐喊变成无声，飞珑被他近乎癫狂的巨力推开，却顾不上狠狠撞在墙壁的剧痛，一把抱住曙雀不断颤抖的身体。

他的体温低于常人，和肩上寒光熠熠的盔甲一样刺骨。

罗刹面具狰狞的表情，好像在笑，是嘲笑。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喷溅在飞珑脸上，耀目的鲜红灼得她眼睛很痛。

随即她意识到，那是曙雀喷出的鲜血。

链刃，深深贯入了他的左肩，而握住那把凶器的，正是曙雀自己。

她慌乱地去摁伤口，曙雀却垂下头，碧色的眼眸在面具背后逐渐归于平静，像是最深的渊。

渊水的碧色对上飞珑无措的眸子。

他忽然一笑：“……飞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