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一侧火光冲天，亮如白昼。此间共三人并立，地面却一个影子都没有。

偌大一座阳间城，路上站着的竟全是“鬼”。

“我该叫你什么？”巫提灯笑问，“姜少侠、刘沅漪……还是那位八九岁模样的小妹妹？”

“姜灵韫”立马将那副担惊受怕的嘴脸收了回去，扒开巫提灯按在她肩上的手，嫌恶地在衣服上蹭了蹭，低下头笑起来，“你早知是我，怎么还憋到现在？”

“从看到医馆门前的槐木人时，我便知道了。”巫提灯眼神平淡如水，一点愠色都不曾表露出来，仿佛不会生气似的。

“你觉得我们分辨不出来么？桃木驱邪，用来制作卜童子这等邪物自然不会用到这种木材。医馆门前挂着的那木人并非桃木所制，而是槐木。可是城中既然闹鬼，怎么百姓拿木人镇鬼，用的反而是容易招鬼的槐木？”

刘沅漪好整以暇地听着，未有丝毫意外。

“槐木人既在此处，说明卜童子的灵体也在此处。可你跑去医馆门前求医问药那时候，除了我与姜少侠，不就只剩下你和你手中的婴尸了吗？你说对吗？”巫提灯眉眼带笑，目光堪称温柔。

日游神抱臂背在火光中，衬得她的瞳色愈发青亮如玉，“明明说城中一至黄昏无人敢出门，却又偏在日落后抱着似死未死的婴尸招摇过市，本就招人怀疑。”

只是因为当时天色太暗，不易辨认，那只木人便被姜灵韫误以为是以桃木所制，反而刚巧替刘沅漪掩饰了这一点。

“无妨啊，不过是觉得你们能破城外结界，想来定不是等闲之辈，出来试探试探你们的能力罢了。”刘沅漪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至于会不会露出破绽，我根本无所谓。”

“不过……”刘沅漪摆摆手，指着自己这张顶着姜灵韫面貌的假皮，表情无辜，“你就从来没怀疑过你身边这位同伴吗？她可会巫术哎。”

这转移注意力的手法也太过拙劣。

“……”日游神旁观多时，忍无可忍，“真絮叨。”

说罢，那两只金环被她从小臂上摘下，即刻幻化为两道明亮的光圈，足能圈住四五人那么大，飞镖一般朝刘沅漪抛射而去——

刘沅漪脸色骤变，倏忽间敞开双臂，食指各向上一勾。她左右边的漫天大火中突然飞出几块木板，交叠成盾，挡在她身前。

金环与木板砰然相撞！

那对金圈瞬息之内将木板分裂成了数百块碎片，木屑针棘似的四面横飞，把二人之间那段泥石路扎成了个刺猬。随后深深陷入土地。

巨大的冲击力使刘沅漪重心不稳，难以抵挡，被烈焰似的光圈逼得后退了十丈远，膝盖摩擦着坑坑坎坎的土地，迅速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扬起一地飞沙走石。

刘沅漪在烟尘中抬起眼，单膝跪地，用拇指轻轻擦去了嘴角溢出的一抹鲜血，豪不示弱道：“不愧是日游神啊，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不敢跟您对着干吧？”

卜童子的怨气在木人身中浸染过久，已成半魔之身。只是因为生前终究是肉体凡胎，即使成了半魔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因此它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灵体的人形是从木人本体中剥离出来的，只要毁掉她的本体，灵体自然也随之消散。

日游神料想她的真身应当就藏在身上，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句吹捧，收回一只金圈，再次冲上去袭上一击，“现在奉承得太早了，你作恶多端，到阎王殿里再说不迟！”

“哼，作恶多端？”刘沅漪倾身躲闪，本就微薄浅淡的笑意眨眼就消失殆尽，“是，可分明那个贱人才是万寿城最大的罪人！最该千刀万剐的人是他！”

巫提灯站在一片阴暗中，不禁想：当年刘跛子为一己私欲，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用最残忍的方式炼成了能“预知”命数的卜童子，致她成魔。

卜童子也因此怨气冲天，以魔身诱导刘跛子献出了自己的灵魂。自此刘跛子不再属天地之灵，便在生死簿上除了名，生死皆听命于卜童子。

最后，被她控制上吊自尽，也算是报了大仇。

可是说到底，制此等阴邪之物害死万寿城百姓，是刘跛子干的事。刘沅漪只是被他利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更是此事中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她被用作杀人的刀，刀便一定罪大恶极吗？

“日游神大人，”巫提灯忽然开口，“先住手吧。”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日游神难以置信，却也的确没有要再进攻的意思，“别多管闲事。”

“她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巫提灯目光决绝，“我有话要对她说。”

刘沅漪却道：“我没什么要同你说的！”

巫提灯微笑着道：“你不说，那便只能待刘其洲亲自上天庭去，向天君说明原委了。”

“你——”刘沅漪猛地抬头看向巫提灯，又下意识望向了城门的方向。

这时，刚被日游神抛进地里的两只臂环突然卷土重来，从地缝里一溜烟飞出，卯足了劲直冲刘沅漪脑后！

刘沅漪只觉一道劲风自身后刮来，迅速跃起躲闪，一对光圈便交叉着顺势从她脚下飞越过去——“砰”地一声巨响，地面震了两下，氤氲灰烟中火花坠了满地。

日游神顺势一甩手，一条刻有金印咒纹的镣铐势如闪电地从那团烟尘中钻出来，锁住了刘沅漪的双脚。

刘沅漪被那专用以镇厉鬼的脚镣封住了法力，扑通一声跪地不起。

巫提灯对日游神露出了一个赞扬的笑。

但对方板着脸，视而不见，好不领情。

巫提灯似乎已经习惯了，一句话没说，急着冲到刘沅漪跟前几番摸索，却没有找到被她藏在身上的木偶人，“果然。”

废墟上覆盖着遍地的灰烬，和扬天沙尘一同随风升起，飘洒在刘沅漪脸庞。

她抬眼仰视着巫提灯，低低笑着。那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真够卑鄙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巫提灯想了想，眼睛咕溜着，看了日游神一眼，“魏灯。”

“……”日游神不动声色地回瞥了她。

顶着个化名的魏灯又把视线投回刘沅漪脸上，俯下身笑道：“我是故意引你注意不假，可我说的也并非就是假话。再者，我已把你诈出来了，不是吗？最后真正被做成卜童子的人，应该是刘其洲才对。”

“你挺聪明的，”刘沅漪被拆穿了也不慌不忙，道，“但没有用。好戏才刚开始。”

魏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心头没来由涌上一阵不安，遂问日游神：“现今几时？”

“咚——”

突然间，一阵混沌而沉闷的开门声自远处传来。

那声音包裹在刮刮杂杂的焦火声中，仿若雨夜电闪雷鸣，震耳欲聋。

地面随之震颤。

大地深处不断发出剧烈凄厉的呼吼，如同地层下封印着一只沉睡了上万年的凶悍猛兽，即将按捺不住睁开蠢蠢欲动的眼睛，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苏醒。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乱葬岗的方向。

——子时，鬼门大开。

远处山林间阴风四起，簌簌寒风卷起乱葬岗满山的枯叶呼啸而过，风中弥漫着自酆都地府自下而上传来的磅礴鬼气，转瞬便塞满了整座城池。

遭雾气淹没了十多年的夜空中，阴云终于被重重拨开，露出的却是绛红的圆月。

月光下铺散着漫山遍野的红雾，一股股潮湿的血腥味向空气中传播，渗着令人作呕的腥膻。

魏灯垂眸一看。她们足下长街不知何时竟从泥石路演变为一条发着血光的萤石大道。道路面晶莹剔透，状若琉璃，其下似有血水滚滚，奔腾不息，绵延不绝。

那红萤石太过透亮，乍一眼就像是人隔空踩在血水之上一般。

魏灯足底抵着那路面一滑，见脚下的确踩的是路，并非地下流淌着的河水，这才放下心来。

鬼门一开，阴阳相通，这万寿城与酆都鬼域也无二差了。

不多时，周边屋舍下、鬼火中、地下血河里……所有地方参差不齐地钻出一群黑漆漆的影子。

这群影子里有像猪的，有像牛的，有像马的，还有狸狗鼠兔等等，却都长得同人差不多高大。这些黑影脸上只露出一对白茫茫的眼眶，其余五官皆隐在其中看不见，诡谲无比。

他们前前后后地从各处蹿出，成群的黑影映照在城墙上，像给这座城泼上了一层浓厚的墨。难得被血月照出点红光的街道再次变回了一潭死水。

紧接着，这些形态各异的黑影渐渐变得真实，影子里伸出了有皮肤的手脚、躯干，长出了脸庞，最终融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麻烦了。”魏灯叹道。

“别慌。”日游神道，“这是中元节夜游，百鬼返魂探亲，不会打扰我们——只要你装作看不见他们。”

“我不是说这个。”魏灯摇摇头，“我是说，你不去帮个忙吗？”

日游神眼神中似有些意外，又似带着嘲讽，“那丫头连根木头都搞不定么？”

刘沅漪被捆成个粽子似的跪在地上，听了二人对话，此刻还不免出言调笑，“嗤，还找了帮手啊。”

魏灯没有理会她，无奈道：“怎么说也是个半魔，你别太小看它了。”

日游神遂道：“我走，你一个人看着她，我如何信得过你？”

魏灯实在没想到大敌当前，这日游神能在看人这等事上跟她犟上，只好认命地说：“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带她跟上。她逃得容易，我总是跑不了的。”

“那好。”日游神一口应下，踩着日轮升上血染般的夜空。

空中此人身姿轻盈却不羸弱，一双眉眼盛气凌人，恰如烈日高悬的骄阳。

她对着地上的魏灯高声告诫道：“回来人若跑了，我拿你给她顶上。”

“悉听尊便。”魏灯道。

“……”日游神瞥她一眼，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魏灯凝望着日游神的背影直到消失。

趁地上的黑影还没完全从冥界之下钻出来，她对着几乎被烧成一片焦土的残堆摊开了手掌。而后，在口中默念了一句声调古怪的咒语。

那团熊熊燃烧的大火便像一条金色长龙似的聚拢起来，游进了魏灯的手心。伴随着一阵“滋啦”作响，在空中冒出了缕缕冷烟。

火焰熄灭。

无数废铜烂铁毫无规律地横亘于街头，只留下一地狼藉。

长街上鬼影幢幢，阴间魂魄陆陆续续地在阳间化了形。没一会儿，街上就变得热闹起来。

魏灯身边忽然多出了好些只从地下酆都鬼域钻出来的夜鬼，盯着这大街上唯二两个模样古怪的人——一个浑身是血，衣着破烂，满身尸臭；另一个被一条铁链铐着跪在地上，好不狼狈。

一只颜色阴白、跟大白面糊团子似的圆球从地里探出来，往四面八方转了一圈，伸出了脖子——竟是个没有五官的脑袋！

这白面妇指着刘沅漪叫道：“呦，这不是日游神大人捉鬼用的搜魂铐嘛！”

“大晚上的日游神还出来捉鬼呐。”

“哇塞，太称职了吧！”

百鬼敲锣打鼓地从魏灯与刘沅漪身边走过，时不时有几个瞟了个眼神过来，又幽幽地移开。

魏灯视若无睹，在锣鼓声中冷静地蹲下来注视着刘沅漪，淡淡道：“你就不问问那位姜少侠去哪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