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灵韫翻了个白眼,“废话。既然是杀孩童献祭,那杀的必然是女童啊,有几户人家舍得去杀儿子的?你既然说刘跛子的姓名被划去了,被划去姓名又是什么意思?”
“表示此人已不归属天地之灵的意思。”日游神阐释道,“三界之内,不论天庭、地府,皆无法再改写、预知他的生死。这人不是魂飞魄散,就是将灵魂的所有权归属给了某一特定之人。”
“比如……献祭出去了?”姜灵韫想到了那间小屋内以血绘制的献祭咒术。
日游神连个眼神都没分过去,“不错。”
姜灵韫:……
所以,这是有人刻意引诱刘跛子抹去了自己存在于三界之中的痕迹,还是他自愿所为?
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名下画圈,即为此人已死,但魂魄未归地府,尚在通缉之列。此类都是些执念颇深不肯解脱的怨魂,要么求助于三生客栈,要么继续漂泊人间;圈上再划一笔,即表示阴差已将此鬼羁押地府,便不在通缉之列。最后经判官判别善恶,各施惩戒。有的入轮回,有的下地狱,还有些情愿做鬼的,便是现如今在酆都混吃混喝的那群闲散魂魄。”日游神道。
“那么那小妹妹口中说的刘跛子已死,便也未必是真的死。”姜灵韫猜测道,“既然他的魂魄没有被阴差收走,就定然还在这座城中。就同那些百姓一样。为防他反噬施术者,便用他的原身困住他的魂魄……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无从得知他们藏在哪儿啊。”
“我知。”巫提灯说。
姜灵韫:“啊?”
“在城内那片乱葬岗。”巫提灯咬重了“城内”这二字,“刘跛子死后,城中百姓必然为他挖了个坟,将他的尸体和那些染了尸人症的百姓一同埋了起来。尸人畏光,后来,这些尸人便将坟墓当作了自己的栖息之地,这样才使他们白日有处可回,不至于藏匿在山林之中。否则,城中山上不会有那么大一片无碑无位专门用以掩埋死尸的乱葬岗。”
说着,巫提灯也不再多做停留,已经拄着竹杖快步朝乱葬岗的方位去了。
“原来如此,”姜灵韫把藤鞭收回去,也随之大步流星地跟上巫提灯的脚步,“城外埋的是战死将士的尸骨,城里埋的却是患上了尸人症的老百姓……
“如果刘跛子真把他女儿做成了卜童子,刘沅漪的目的就是为了杀刘跛子报仇。可她虽为厉鬼,怨气却不够。她的能力不足以让一个半尸之人魂飞魄散,所以只能纵容刘跛子在这城里半死不活地苟且了八年。但今日,结界被破,鬼门大开,她需要赶在刘跛子出城之前将他杀死,以防刘跛子吸足阳气反杀于她。”
巫提灯颔首以表赞同。
日游神踩着金轮自是要更快些。她满眼嫌弃地看了看只能靠脚走路的两个凡人。许是嫌这俩人太慢,甚至懒得跟她们打个招呼,“咻”地一下风驰电掣,踏日疾驰而去。
只给她们留下一个毫不留情的背影。
“哎——”姜灵韫越过巫提灯风风火火地追了几步,谁知对方根本不搭理。见追不上,气得原地跺脚,朝着远处那抹飞速消失的光晕大骂道,“真没礼貌!赶着投胎吗你!”
谁知远处日游神突然喊了一声:“别过来!”
“什么?”姜灵韫瞪大眼睛。
只闻尘雾之中,竟是又传来了一群人笨重低沉的脚步声。
同先前城中那群面目全非的腐尸一般,他们哑着嗓子,只发出一些细碎的呻吟,一瘸一拐地从乱葬岗的那个方向走来。
姜灵韫心道:这群尸人不是都被阴气吸引去鬼门关口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冲在前方的日游神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如烈阳般焚着火圈的日轮自她脚下滑出,在半空中打了个转,飞速滚向那群仓促之间四散逃窜的尸人。
随即,尸群中爆发出无数人凄厉恐慌的尖叫。
疾冲过去的火轮抵着被挤在中间来不及逃跑的十多具活尸,猛然扑向远处的砖瓦,整面院墙轰然倒塌!尸人被砸烂的碎肉与砖块碎片一同迸溅出来,摔在地上,往外飞出了好几尺,激起一团浓浓的灰烟。
大火轰地散开,连烧了三栋房屋,呛人的硝烟味直冲云霄,包裹了整整两条街。
那些被火烧灼的尸人皮肤再度绽裂,腐烂得更加厉害,在漫天彻地的火势中撕心裂肺地吼。
更可怕的是,逃跑的尸人中有一大群都是朝着巫提灯她们这个方向涌过来的!
“你怎么还不打招呼就动手啊!”姜灵韫看着面前朝她们冲撞过来的尸山尸海,简直要发疯。
姜灵韫原本和巫提灯站在街道正中,谁知面前突然拥上来数十具活尸,从二人中间的缝隙里不管不顾地钻过去,瞬间就把两个人拆散开来。巫提灯甚至来不及和她一起寻个角落躲着。
没一会儿,她们周围就被尸群挤了个水泄不通,蜂攒蚁聚地肩挨着肩,背抵着背,甚至越挤越多、越挤越堵……
乌泱泱攒动的人群中冒出日游神漠不关心的声音:“一群活死人,你替他们担心什么——”
这一城三千多具活尸啊!不得把她们踩成肉垫子!
“我不担心他们!我担心我啊!”姜灵韫仰天大喊。
她身边如今全是尸人,什么血啊烂皮啊肉沫啊紧贴着糊了她一身,一股浓郁的腥臭味直冲口鼻,她一个凡人哪受得了!
活尸体内虽然仍附有魂魄,但由于阳气不足,又因“尸人症”经受着非人的折磨,被困在城中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疯的疯,失智的失智,身为人的意识已经淡得不能再淡,智比三岁小儿。
如今他们遇到危险只知道发疯一样地跑。好些活尸腿骨尽折,遭人轻轻一踢就整个散架,趔趔趄趄地栽倒下去,被后面赶上来的尸人当做垫脚石接连不断地踏过,头骨都被生生踩碎。
姜灵韫被地上无数双脚踹得踉跄了好几下,身子歪歪斜斜的站都站不稳,只能随波逐流地跟着他们跑。
直到她回过神,目光绕过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脸张望了一圈,竟是发现已经找不到巫提灯的影子了。
姜灵韫顿时心乱如麻,唤了一声:“那个谁,你人呢——!”
意料之内的,没有得到回应。
巫提灯这边的情况显然也不容乐观,她被一群活尸前遮后拥地围堵着,不仅抽不出脚,连呼吸都尤其困难。
屯街塞巷中好不容易瞅准姜灵韫的后脑勺,她微踮起足尖努力挤身过去,却在人群中无意扫到了另一个人……
巫提灯望着那人,愣了很久。
此人全身烧焦,没有头发,皮肤如被火焰灼得血红血红的,透着层焦黑色。
赤裸的肩背在尸影交叠中,恍惚露出两道撕裂得极长的伤口,像是原本长在他背上的两块肉被人活生生割去。可耳边偏又明显长着几根湿透的羽毛。
那耳羽已经被血迹染红,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巫提灯目光触动,一时忘了前行。也就这么一两眼的工夫,竟就与姜灵韫走散。
而她浑然不觉。
日游神大概也没想到一只火轮就能把他们炸得狼奔鼠窜的,把街上屋舍的门窗都撞坏了好几个,残破的瓦片也跟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往头上砸。
她本意是想掷团火把这群活尸赶回乱葬岗去,怎料反叫他们涌上了大街。
因为离得太远,还被数以千计的尸人堵在中间。日游神如今在人群里已经很难再和巫提灯那二人联系,只能滑着轮子飞上天去。
她抬手将日轮收了回来。那轮圆滚滚的金器感觉到召唤,哧溜哧溜地擦着地面磨出了火星子,悠然拐回日游神赤足之下。
一抬眼,便看到了被另一边的尸人推搡着挤出包围圈的巫提灯。
日游神本还想夸她一句体力不错,这么快就能从积成山的尸人堆里挣脱出来。
结果下一秒,这人刚脱出人群还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就这么扒着根竹竿扑倒在了地上……
日游神:……
遂见巫提灯灰头土脸地撑着竹杖从地上爬起来,衣服都被挤得皱皱巴巴,身上也尽是散着腐臭的血水……
刚见到这人时本就邋里邋遢的,这下显得更加狼狈了,说是哪个犄角旮旯里来的叫花子也不为过。
日游神斜眼看着她,发出“啧”地一声轻笑。
巫提灯视若无睹,显然不是很在意。她抬手拍了拍地袍子上的血污,见拍不掉,便放弃了。
只是有些可惜。
她可就这么一件衣服……
“那位姓姜的小友呢?”
“谁?”日游神老实道,“不认识。”
“……”巫提灯喘了口气,“与我同行那孩子。”
日游神:“……哦,等着。”
巫提灯:?
日游神极其简短地抛下这么几个字,接着便踏日轮腾空而起,跃上半空。在数千个黑乎乎的人头里一眼便锁定了那片醒目的绿影。
她将挂在小臂的青色绫罗往腕上又缠了一圈,随后捏起另一头朝空中抛去——这绫罗如有灵性似的,飞速地探进尸群的缝隙里,细心地逮着那绿影周身弯弯绕绕地转了好几圈。
最后巫提灯便见姜灵韫不停大叫着,被那青绫捆缚得跟个蚕蛹似的……送到了她跟前。
姜灵韫见了她,却是大喜,“你这死家伙,叫我好找!”
日游神随即从天上落下来,眼中一贯的冷若冰霜。
“……没事就好。”巫提灯上前帮姜灵韫理了理袖子,又被四处的浓烟呛得咳了好几下。
她看向几乎快把半条街烧光的熊熊大火,不由道:“更是可惜……”
姜灵韫大口喘息着,问:“什么可惜?”
“房子。”巫提灯惋惜地说,“说烧就烧了。”
放火烧大街的罪魁祸首:……
巫提灯叹着气,“方才在此耗得太久,距鬼门大开只余三刻了。时间不等人,我们快些……”
“等一下!”姜灵韫忽然皱起眉头,叫住了她。
巫提灯惶惑道:“怎么了?”
“我身上……”姜灵韫瞳孔放大,声音有些发颤。
她抖着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偶人,脸色白得可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卜童子……”
日游神眸光一沉。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卜童子以孩童生灵制成,怨气很重,后多成邪神。即为半魔。
木偶人成魔后可以分出灵体来示人,但其木人本体却无法与灵体相隔太远。本体身在何处,灵体便只能在木人本体周遭四处环绕。
但这木人却并不受凡人限制,乃是个有灵之物,可随处游走,极难捕捉。
但这卜童子本体既现身于此,就证明此刻他的灵体也一定隐匿在这附近。
巫提灯按住姜灵韫的肩,冷静道:“方才你身上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吗?”
“没有。就是感觉、感觉我的手和脚,变得有点僵硬……”姜灵韫眉头蹙得很深,似乎在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
“我好像,”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把话蹦出来,“我好像要开始尸化了……
“我、我会死吗?”
“……”
巫提灯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她,沉默良久。
“与其问我,倒不如施术自救吧?何况你本无恙,装什么呢?
“——刘沅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