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拿眼睛勾紧手机屏。

脑子空空，注意力胶黏在空气中一块小飞絮上，就这么轻飘地没个定迹。

是妈妈发来的消息，无非是些『进学解』和『诫子书』一类文本的粗鲁话版—其实天心早把她屏蔽了，但还是偶尔心底痒痒会摁开已拦截信箱，好比某种高爆率刮刮乐。

至于回不回消息视具体心境而定；天心清楚得要命，偶尔觉察到这股心烦意乱，这无名恼火漩涡中她想找到某种浮板某方栈桥，故意去找一处地方骂架。

周围朋友不止一次拜托过天心：屏幕亮度不要调得像大字号老人机一样，很损视力；非要亮度拉满的话，分享趣闻资讯时别拿她的远射手电筒对着他们眼睛。

天心继续拉满。且关闭自动调节，且重度网瘾。十足叛逆少女。

「果咩纳塞我写字桌面同时亮两盏台灯，」天心齿间含吐一支荔枝味真知棒，咔哒咔哒的响「···瓦力跟内科抢救室手术灯似的。可我就是必须强光才读起来不吃力。我觉得亮度满格看起来蛮好。」天心知道朋友们都是无底线包容怜惜她的怪异，偶尔她会心痛他们的过分宽容。那是一种解释不通的、犯什么错都仿佛值得原谅的怪异情结，我们往往可以说是对待孩子的态度。

C城刚刚过去的这场空前暴雨，各区居民各岗职员老老少少有一个算一个，纷纷上传各自视角的灾情随手拍，甚至自拍。

天心咂舌，什么21世纪同城前线战报。

「报——地点市民中心，水位线涨到到羽毛球馆铁闸门上端！」

「名流印象这！谁能帮忙买包盐买二斤面粉进来D2栋TAT救救孩子吧泡面吃完了就差抱着灶台啃了昂」

「房子着火我拍照，大水淹了龙王庙（比耶）（比耶）」

「姐精神状态好美丽」

「求助：下楼发现充电坪水面上只露出几只车座子，请问如何5分钟内识别出我的爱车

ps贴了红白色哈喽kitty贴纸」

「识别出了你又想怎么骑走呢哥...」

「我看游乐场一层碰碰卡丁车场地被淹得像玩捞金鱼的摊子似的。。」

树被放倒，车子也坏掉不少。

按所坐拥资产来计量天心被判赤贫死有余辜，一辆电瓶车都没有，无业游民一个，关她啥事。

不耍手机的话天心很难发现这豪雨居然是到了发大水的地步。公寓里躺了三天，一部一部黑白片地播下去，只觉得屋外白噪音比往常要响要持久，醺醺地很好睡。

手机亮了一下。

神经衰弱的人最好恪守严格静音模式，如果不想心脏像扫机关枪一样狂跳。

是延龄发来的，问她家里菜够不够，有没有出过门，午餐吃什么。「噔」一闪又是一张图片飞过来，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砧板上对半切的黑芝麻素贝果，正在用黄油煎的口蘑芦笋，和锡纸剥开露出的墨西哥烤玉米，Kimi捧着一盘白酱熏鸡对着镜头比耶。

暂时想不到怎么回复。答「吃饱了」，天心怎么看都不是未雨绸缪囤生鲜蔬果肉蛋奶的类型，硬要做饭的话，现在公寓里所存物资只有：三斤日清山茶花高筋粉，半斤荞麦粉，三颗半黄柠檬，半瓶1升装 Bragg苹果醋，干绿豆赤小豆，袋泡红茶，冻干黑咖啡，小袋装的亨氏番茄酱，三分之二瓶玉米油，白米醋，和几瓶调味料。哦还有一整格的冰块。胃窦炎也从来吃不得泡面速食自热锅。

说没关系的，姐姐我烙了大饼蘸白糖吃？还是大饼配馒头？还是醋泡红茶咖啡？

答「没吃」，以延龄的个性绝对会亲自监督确保她吃上营养素占比均衡的晚餐才罢休，雨停了这会儿说不定就打车赶来。或是点超贵的外卖。一次性给足天心超额的、还不完的人情。

说不清楚，啊好烦。

天心摆烂地一瘫，她最讨厌给人添麻烦。

不是，我都intj了好吗。人类社交什么的，让让我怎么了。

主要也压根没食欲。天心熟练捡起她的猪鼻蛇装死策略「装作睡着等到过了饭点再随便搪塞一下。小红薯搜张比较有可信度的查岗图吧我就。」

躺床上翻了个面，像双面煎秋刀鱼，或是秋葵玉子烧那样裹住空调被滚了二分之一圈。趴定住。身后大半张床是留出蛋液空间的电饼铛。3011房那个留着马伊琍同款发型的女人又边敞着门烧饭煎鱼剁韭菜边大声外放乡村爱情小夜曲了。

起先她发誓只是好奇，纯好奇，对面为啥一到中午11:45左右就传来夫妻吵架声，这么清清楚楚，按说这栋公寓门隔音做得都算过关。压下门把一推正打算鬼头鬼脑嗅望一番——「咳、咳咳！」油烟呛味、生蒜味、食醋遇热刻薄尖利的酸味、铁板韭菜滋啦滋啦小炮仗一样的响一股脑栽她跟前，吓得她嘭一下火速关门，深感冒犯。

原来不是什么夫妻俩口子闹别扭···是赵四刘能和谢大脚围着炕掐架···

为什么必须开着外门炒菜，她依旧搞不明白。

还好其他时间邻居们静悄悄，没有什么太异于常人的祛班味娱乐项目。

手机又亮起来，天心划拉几下解了手势锁，「 momo（精神稳定版）」发来的。哦撒耳找她没什么正事，一般是闲出屁来了。

「 momo（精神稳定版）：下午去不去 Abel？」

「 momo（精神稳定版）：（动态贴图）」

「 momo（精神稳定版）：（疑问）（疑问）」

「 momo（精神稳定版）：别装睡，刚见你点赞别人完就睡着？吃东西没你？今天没在练画吧？魏二说你借过他一本安部公房的箱男，想问一句看到哪了，也不是太急，就是后边有人排队借」

「 momo（精神稳定版）：方姐姐蛮担心你的，今天魏二和他诗社其他几个人去坐一下，豆腐也去，嘉嘉他琴行那里推不掉，惠尼自己过去，带了薄荷巧克力要给你。我3点半去师大编演串个场，他们贝斯手跑路了。完事我去找你。不用勉强喝酒，就是聊聊而已。」

天心好奇，撒耳八九岁时是不是计算机课上练金山打字一关不落，打半个哈欠的功夫他噼里啪啦砸过来几大片文本块，看着聊天界面白气泡她更晕字了。

「哈气环节：好哦。书带上，人带上，先吃中饭，晚点我就去 Apel行不。」

「哈气环节：我几时天天装睡了？？？」

撒耳回她以猫猫头神秘莫测的微笑。

鼓山中路， Apel’s Bar

出望城四号口，二十米处远左手边便是师大学生公寓南苑。六个镀金的楷体大字「天马学生公寓」拱桥状嵌在大楼洁白方瓷片里，像南美秘鲁强势热情的石油业大亨张嘴大笑露出的几枚金牙，夕照下烫得明晃晃，天心不由得想起羊肉铜炉火锅。

南苑主干道左右两边，一排八位二排十六位铜塑的古今中外教育学家胸像群正夹道欢迎，苏霍姆林斯基对着来往路上舔幽兰拿铁碧根果奶油、脖子上挂小电扇的二次元游戏宅、溜摩托的黄毛蓝毛红绿灯毛、洗完头穿绿豆蛙睡衣出门丢垃圾的布丁头女王，发出有教无类的黄铜色泽的微笑，夸赞孩子们干得好。

偌大一座大学城盘踞鼓山东南角，三大校合计七部校区围拢错落。

倒也不会形成那种理实一班二班之间明争暗斗比拼平均分的三足鼎立局面。就那么一座鼓山，两点之间呈一直线，随便量。大家距离也都差不多，鼓山不归哪所学校私有，拿来吹自己千年学府依山傍水什么的。一所师范两所九八五，后两所学校各有轻重，除了评级评出个一A一B，实际大哥不让二哥，唯一区别就是男女比例上来讲—理工科见长的大哥严重地、剧烈地失衡了。

非要讲风水玄理的话，地图上手指顺势一滑，几近笔直地对半切分大学城，像炭笔在素描纸上拉了条阴冷的二分线，或一角钢刀扎进广州酒家浑圆饱满的双黄白莲蓉月饼，就这么拦截腰斩，断人气脉。什么剪刀煞，什么路冲门，什么邪门整什么。

不迷信不传谣，无神论者天心都不自觉心惊，倒抽一口冷气，感觉做鼓山下格局规划的城建师肯定不迷信。

至于这条路，说是城市名片之一也毫无溢美之嫌。夹道矮楼朱墙黛瓦，法国梧桐直去两三公里，枝脉在头顶虬结拧集，织起巨大的翠碧阳伞，叶隙晒下的光线细细的柔柔的。风摇一阵梧桐叶，间或掉下几片，落在店铺门口共享单车的小篮筐中。风再摇动得大幅些，整片梧桐林，沙沙，沙沙，入目所有绿色都像小口锅下面条烧沸的水，腾移翻滚，那些漏进来的狭小光斑也一并晃动闪烁。鸟鸣。好香甜。不是仙峰面包刚出炉的墨鱼芝士软欧的香甜，是幸福安逸的香甜味道。

沿街全是食店，天马牛肉饼四个白衣师傅，兼卖手工海盐麻薯。紫苏牛蛙褒，红塑料凳挤满了下课赶来的学生。桥头排骨、螺蛳粉和重庆鸡公煲生意最火爆。邵师傅梅干菜扣肉饼和老头子糖油粑粑前则永远排起长队，炸鸡柳、古法芋泥冰、芝士焗饭、焦糖可颂挞和墨西哥taco搞浓香突袭，勾人食欲。这一路溜下去几乎满足人类对食物的所有需求—味

蕾刺激、地域偏好、情感联结、人际往来。吵架了就去花道寿司排队吃一顿吧。

Abel酒吧有种闹市区修道院的意味。

鼓山中路商业旺，人流密集，一个十字路口架设8位红绿灯在左看右看，眼花缭乱，来来去去的年轻情侣、夹公文包的社畜白领、酒瓶底近视镜架鼻梁脚步匆匆的高中生、游客老饕、街溜子嘻哈滑板儿、带小伢子的妇女和嬢嬢不少。

食物多，这一片野猫野狗也不少。

酒吧这里就冷清得多了，其实主要原因还是常人难以发现。地址很偏，靠老顾客推荐走私域流量，熟人拉熟人，信得过的就来。说实话连定位都不知道怎么定，在2层小居民楼上。

一般大家要去喝会问问老板娘方姐「姐今天几点开」，沿鼓山中路走到沿途唯一一处断口—一个荒废停车场，右手边那家新疆阿米尔馕店侧面楼梯上到二楼便是。

大家都定位不出地址，某天开始不知由谁起头，约去Abel酒吧就代称「烤馕酒吧」「卖馕那里喝酒」「姐姐的酒吧」，更有甚者喊「锅盔酒吧」「我们去锅盔喝酒」。

但只有一件事是统一的。

所有人默认的无前缀的「姐姐」就是方姐。

四十出头，右腿有点跛，稍显臃肿。最近在学吉他。喜欢半夜喝多了出去骑共享骑到四五点再回来哐哐写诗的方姐姐。

话说回来寻常人虽是难以发现，喜欢随地大小窜的天心不是寻常人。

那天下午天心在毓秀楼学生心理中心捏了两小时一次性纸杯，秃头主任签完字挥挥手放头昏脑涨的患者离开。搓了搓食指关节上的茧，天心脚步悠悠的，想起去年九月喜爱骑车在鸟巢至毓秀楼这个大“8”字绕着圈子走，一面数着银杏叶片，一面用皮靴高跟咔哒、咔哒敲着水磨石板路，耳机里是lorde的The Louvre,“夏日回忆将我们生吞活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