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温子慕为他安排好住所后示意清影亲自带他过去。

清影咬紧了嘴唇，万般不愿仍保持着温顺，带着少年朝屋外走去。

几乎二人刚踏出房门，温子慕的声音就落下了。

“……你若需要的话，可以在此多住几夜。在这你不用担心青衿会对你如何，我不仅是她一人的兄长，也是你的。”

“和她一样唤我阿兄吧。”

轻柔的声音砸在少年心头，泛起一片涟漪。

“阿兄。”他也不纠结，扭头看他，唇边上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笑道：“阿兄，我的名是珩。”

这个名实在是讽刺。

珩往往是家中长辈带着期望为小辈起来的名，视为珍贵。

但他珍贵吗？他重要吗？与他处境相比，只觉十分可笑。

此刻，温子慕才明白他提及清影名时少年的无措。

从未被珍视过，却拥有着一个仿佛被爱着的名。

“阿珩。”

温子慕出声来，又在心中念了好些遍。他想没关系，他觉得这个名字并不可笑，他会将少年视为珍贵的人。

少年转过头，朝外走去，亦步亦趋地跟在清影身后。温子慕所居的院子太大了，他们走了许久才走到偏房的位置。

按理说，一般院落的偏房并不会设计得多么精致。温子慕这例外，仿佛上一秒就有人将这里清扫得彻底干净，不染丝毫尘埃，又被金丝楠木的柱子衬得这间屋子低调奢靡。

少年猜想，这间屋子的一切约莫都是出自温子慕之手。

在他眼里，温子慕好比天神降临在他的世界里。

清影憋了一肚子气，说不好话来，低声骂道：“一个野种，也让我送过来。”

“……”

“殿下菩萨心肠，年幼时就爱背着侯爷夫人捡一些小猫小狗的带回来养。”说着说着清影脸上流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色，“那些都是被丢弃的、没人要的牲畜。”

“而今日你对殿下来说，也只是一个没人要的牲畜，只是看你可怜罢了。”

温珩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若是真心想感谢殿下，那请你离殿下最好远一些。”

少年只是抬起头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温府活了这些年来，他当然知道温氏继承人的严苛要求。除了权力地位，真就一场空。

他的生活看似让人艳羡，实则处处都是艰险。

那又如何呢？

他难道会在乎温子慕为他而受到伤害吗？难道他是真心想感谢温子慕？

不是的，这些年来他经历了太多苦楚，凭什么温子慕一出现，他就要原谅这一切。

他不会原谅的。

温珩只想用自己的软弱的面具来欺骗温子慕，得到他所想要得到的一切。

正是因此，他不会在乎温子慕为他受了什么伤，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任何人都得知道，拯救一个人，就如同水中捞月啊。

水中月不在水中，无法触及，越想触碰只会坠入深渊。

或许今夜温珩自己都没有发现，牵上温子慕手的那一刻，他心中无法掩藏的欢喜。

“真是走运。”清影态度不忿，“若你今日遇到的是二小姐，别说这些东西，你这条贱命都无人敢保。”

少年平静地抿着唇，望着清影，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翌日。

京城这场持续几日的初雪，终于有了停缓的趋势。

温子慕早早醒来，洗漱完换好装束便按照记忆里的位置去请安。

他的父母感情融洽，日日蜜里调油，让京城众夫妻好生艳羡。温子慕走进大殿时，和身居高位的温于分对上双眼。

温于分本沉稳的眼神都在见到他后漾出爽朗的笑意，拍了拍手。

“子慕，你来了。”

“子慕给父亲母亲请安。”温子慕笑着弯了弯眉，行礼过后，坐在了一旁的红木椅上，清影和绮照站在身边侍候。

在温子慕身边坐着的是眉眼困倦，刚打了个哈欠的温青衿。

熟悉的檀香一至，温青衿唰地睁开双眼，眼神都明亮了许多。

“阿兄！”温青衿笑靥如花。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温子慕，“教书那老头说半月后要在学堂内组织一场那什么考核，那天阿兄来看看我，我这次不会让阿兄失望的。”

温子慕见她笑，也跟着笑着。

“哪次没来？你的事情阿兄总不会缺席的。”

“就知道阿兄最好了。”

紧接着，温子慕语气严肃了一些，“但青衿你以后，不可再如此称呼夫子。”

“阿兄真是一板一眼！那老头人又老又唠叨的，平日里看见都觉得烦，还好他还算是个听话的，否则我非给他辞退！”

“青衿。”

“夫子就夫子！我这还不是平日里说习惯了嘛，一时难以改口。”她笑眯眯地说，“等阿兄闲下来教我好不好？若是阿兄来教我，青衿一定乖乖巧巧的，定不胡闹。”

“这阵子忙完再说吧。”

“阿兄又搪塞我！阿兄若不愿来教我，那我就挑几个和阿兄一样俊俏的夫子来教我好了！”

一声轻笑在殿内响起，二人顺着声源抬头去望，只见白露霜饮下一口杯中茶，笑道：“照青衿这么说，那以后府中夫子无人能胜任了。这京中哪有比子慕更俊俏的儿郎？子慕认第二，无人认第一啊。”

白露霜此话并非恭维，句句真心实意。温氏本就势力滔天，即便温子慕嚣张跋扈，也不会有人嗔怪埋怨，可偏偏他温润而泽，行事如君子，是多少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

“母亲，那青衿就要等着世间有和阿兄一般的人出现，这才能心满意足呢。”

白露霜笑叹了口气，“那为娘都不知道，能不能睁着眼睛见青衿出嫁了。”

“母亲福泽深厚，定会长命百岁，青衿若是成亲还要母亲亲自为青衿梳妆。”

白露霜这下笑容更真切了，她早些年落水，身子体弱，除了二人便再也没有生育过，因此对二人疼爱只多不少。

“露霜，你太惯着他们了。”温于分在朝堂混了多年，眉眼自然不如白露霜和蔼，隐约藏着些戾气。

他望着温子慕，劝诫道：“子慕，谨记为父的教导啊。青衿是你嫡妹，从小便得了万千宠爱，肆意妄为都不会如何，都因为她背后是温氏啊，只要温氏在一天，就没人动得了青衿。”

“……”

“而你则要护好温氏，我们如今的一切都是依仗着温氏存活，若是温氏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父亲教诲。”这些话语，自温子慕出生起就听过无数次。

此刻，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

“如今幼帝虽对温氏颇为关照，看似荣宠无限，实则步步惊险。这个节骨眼上，温氏不该做得好，也不该做不好。”

偏生为难时，温子慕的文采斐然显现了出来，一朝春闱考成了本朝最为年轻的新科状元。

皇帝怎能不忌惮？

但到底该如何做，谁敢揣测圣意？

“圣心难测，子慕，你的一言一行都极为重要的。”

“……”

他觉得温于分知道了些什么，这也是肯定的，见过多年权谋心计的人，怎会被轻易地糊弄住。

“你平日里都说你知、你晓，我也放宽心了信任你，但你做到了吗？”温于分语气一沉，“昨日的事，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温子慕也回看着他，不见丝毫怯懦。

“想做便去做了。”

无论是以前喂养阿猫阿狗，还是如今去柴房把温珩解救出来，都是因为他想。

随心而行，才是正道。

“想做？”温于分轻嗤，“你以为你是谁？你拥有的一切是谁给的权利？这件事情任何人都能伸出手来，唯独你不行。”

他欲要再说些什么，白露霜笑吟吟地开口了：“说这些没意思的做什么？子慕的为人，你我二人最清楚不过了。”

白露霜的言语缓和了温于分气愤的态度，温子慕却没时间再管这些了。

他轻声问询037。

“给我一个解释。”

“……”

“为什么这具身体的姓名和我一样？名利地位也极其类似，就好像——他是另一个世界的我。”

实在是太像了，在温子慕曾失去生命的世界，他同样名为温骄，也是办过及冠礼的，及冠礼时父母赐下的字便是子慕。

从名就能看出来父母对他的无限期望，小字也是取自“天之骄子，十人九慕。”

好似他生来就该如此耀眼，就该有一条明亮的道路。

037沉默了几秒，“为了让你更适配这个世界，当作新手福利吧。”

白露霜见温于分脸色好转，继续婉言道：“子慕心中是清楚自己该怎么做的，哪里需要你我二人忧虑？”

“清楚？露霜，就是你平日里管教不严，让他如今成了这副德行。”

“……子慕才及冠，他总归是有想做的事情的。”

037担忧温子慕继续询问这两个世间相似之处，趁此岔开话题。

“你的父母和他们相比较的话，谁更胜一筹呢？”

温子慕怔了一瞬，不解道：“相比？”

“是啊。”037几乎可以猜到，培养出温子慕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采，父母应当是极为看重的。

“无法比拟。”温子慕好似想起了他记忆中的父母，眼神流露出些许温柔缱绻。

就算再幸福美满，终究只能成为回忆。

温子慕在原先世界的躯体早已死亡，而做任务获取生命是十分漫长的，长到数不清经历了多少任务世界，久而久之，任务者都会遗忘自己原先世界的一切。

只有些许任务者会做完所有世界，依旧坚定的选择原世界。

这样想着，037出声安慰道：“我明白，他们无法比肩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很爱你吧？”

温子慕点了点头。

“嗯，很爱。”他说话时含笑，眼里有着能融化一切的柔情。

“我了解世界线时，听说过一句古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037继续宽慰着，“你的父母也一定为你考虑地十分长远吧。”

037以为温子慕会再次含笑回应，抬头望他时，发觉那张时刻都保持着浅浅笑意的脸颊，只剩下了平静。

是……错觉吧？

大殿内庄严肃穆，温于分和白露霜只简单谈了几句，话题便回到了正轨。

“不过在为母看来，这些名利以及权利都是虚而不实的存在，我真正想要的只是子慕能尽早觅得良人。”

往常，温青衿都会在此刻第一个回绝，左一句阿兄尚且年轻，右一句京城中没有配得上阿兄的人。

自从温于分那些话落下后，温青衿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她手中端着茶杯，杯中的茶水都溢出来了也无暇顾及，浑浑噩噩地没有动弹。

“子慕知晓母亲的一片苦心，但如今无心儿女情长。”

简短攀谈了几句后，温于分则命令二人退下。

远离大殿后，那种沉闷的气氛才彻底脱离。

温青衿跟在温子慕身后，千言万语都在嘴边，她本以为她会用最锐利的语言来质问面前人的做法，但开口时只轻飘飘说了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

温子慕恍惚间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他沉默着，看着温青衿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阿兄，父亲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否属实？”

温于分是不会说谎，更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

即便如此，她也只想相信温子慕一人。

“阿兄……你为什么要把那个野种带回去呢？”

“他不是野种。”

“那此事……就是属实了？”温青衿首次用这种漠然的眼神来注视温子慕，字字戳心：“你还是我的阿兄吗？你往日不是最疼惜、爱护我，为何我教训一个贱人，你要插手？！”

“慎言，你身为他的长姐，这般称呼他是要如何？”温子慕无奈般揉了揉眉心。

温青衿冷笑一声。

“长姐？阿兄你莫不是在羞辱我？他的身份配做我的弟弟吗！”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温青衿恨道：“阿兄封为世子，那我就是郡主啊！他一个娼妓之子，怎配做我的弟弟？”

“每个人的出生都无法抉择，如果他知道生下来的命运是如此，他甚至不会选择出生。之前你欺辱他的事情就此揭过，别再想有下次。”

“阿兄，你失心疯了。”她气的眼角都要溢出眼泪，“好，血脉这事我先揭过！但我不信你京中传闻一概不知，他是赤眸啊！”

先前温珩的地位也十分低下，但绝对不会是如今人见人厌的存在。

京中传闻就如附骨之疽，扎根后除了去异国他乡改头换面，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温子慕对上温青衿失望的眼神后，心脏随之一沉，“那又如何？”

温青衿将眼神移到远处盛开的花卉上，不愿再看温子慕。

“阿兄，我不怪你。”

一滴泪水划过她的脸颊，落在草丛中消失不见，她扯出一抹牵强地笑容，“你一定是被那贱人下了迷魂汤，我知道的，那些算卦者说赤眸最会蛊惑人心了。”

“他没有。”

“不！阿兄，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心善，从来不肯行恶事，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道德的束缚和枷锁！我可以杀了他，这样你就还会和从前一样了。”

还会是从前那个疼爱她、爱护她的好哥哥。只要能和从前一样，那付出再多都不算什么。

她擦了擦眼泪，“只要你把他交给我。”

温子慕摇了摇头，这场争吵他始终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但此刻他十分郑重地开口道：“不是这样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别人踢来踢去的物品。”

望着温青衿倨傲的脸，他没有住口，“他和我是一样的，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青衿，你做过的错事太多了，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我身为你的兄长，本就有教导你的责任。即使他是你口中血统不纯、生有赤眸的人，那也是被堂堂正正承认过的温氏子嗣。”

“温氏子嗣，他配吗？”温青衿好似平静下来了，紧紧盯着温子慕的眼神，“就凭他出生就克死亲娘？就凭他是个会降下灾难的野种？”

“住口！”

“倘若我偏要说下去呢？倘若我非要和他作对呢？倘若我就是恨他！恨到想要亲手杀了他！”

“言语不忌，没有约束。你再这般纵容下去我就不会保你，而是将此禀告父母。”

温青衿气得想笑，他禀告了也不会如何，温氏当年承认温珩，只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而如今温氏不需要这般名声，温珩死了又如何？

他本来就不是值得一提的存在。

温青衿不怕父母，但此刻的她不得不承认，她退缩了。

“阿兄，你真可笑。”

温子慕偏过头，眼神冷淡了下去。

“从今往后，他都会住在我的院子里，你再也别存害他的心思。”

“为什么？我们一母同胞，只有我才配称呼你为阿兄，你该护着我才对！为什么你要自降身份，又为什么要去保护那个贱人！”

“最后一次。”他一丝眼神都不留给温青衿了，朝前走去，声音清冷，“你若再如此诋毁，我会亲手把你送到祠堂。”

花园只剩下温青衿一人。

留在原地的温青衿还未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时，愤恨地跺了跺脚，顺手折下一旁长势正好的玫瑰，狠狠踩碎，头也不回地走了。

花园一角。

温珩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再次看了多久。

那枝被踩碎的玫瑰，鲜艳的花汁正在地面上流淌，直至流进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