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是这里给我的第一感受。

阳光透过长窗，射到石板地面上，和我待过的那间房间一样毫无现代气息。屋内有些昏暗，没什么家具，显得极为空旷；不远处有两个被黑衣包裹住的家伙，坐在很大的木椅上，如同君王和他们的宝座。最右侧的位置是空的，我瞄了一眼凯厄斯，他越过我，飞快地朝那里走去，所经之处空气都低沉且浓稠。

“亲爱的，你们回来了！”其中一人发出响亮而柔和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在唱咏叹调。

……亲爱的？

“阿罗，快开始吧。”凯厄斯眉头微皱，语气轻薄而有力。

“我的兄弟，何必如此着急。”被唤作“阿罗”的人几乎是飘了过来，像是歌剧魅影中的鬼魂。我这才看清他的脸，眼睛是血红的，蒙着一层薄膜；皮肤是一种透明的白，宛如洋葱皮——在他随风飘动的乌黑长发间更加突出，十分怪异。这和爱丽丝、爱德华，甚至凯厄斯都不一样，站在我面前的仿佛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一个吸血鬼，而是一条散发寒气吐着信子的眼镜王蛇。

“你好。”我希望自己吐出这两个字时，表情不像声音那样僵硬。

他露出迷醉的神情，嗅了嗅空气。紧接着，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最终落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小天使，你看起来真完美。”阿罗双手合拢，朝我微笑。“想必你已经从凯厄斯那里听说过我们世界的法律了。”

我看向凯厄斯，他紧绷着一张脸，和刚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是的……如果你们的法律只有一条。”我轻声回应，实在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阿罗和我挨得很近，中间只有一两步的距离。他朝我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笑容。

“亲爱的，可以让伸手我看一下吗？放心，我保证你不会受伤。”

瞧，蛇在吐信子。

凯厄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我想到进来前他说的话以及我们那莫名其妙的关系，忽地对他会保护我这件事有了那么点信心。阿罗看上去是能把人吃掉、连骨头都不吐的类型，但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在意他的兄弟。

我搭上他的手，阿罗闭上眼睛。树木、阳光、雨声......我在心里默默回想着福克斯野外的一切景色，如果它真的能起点儿作用。

“哦......哦......”

他那双朦胧的眼睛睁开了，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的。我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他的表情时而柔和，时而疑惑，像极了一本半摊开却无法读懂的书。

“真是奇妙。”阿罗用他那尖锐丝滑的嗓音感叹了一句，松开了我的手。我抚摸着自己的指尖，试图用这种办法消退一些寒冷。他落在我身上我的目光变成了某种若有所思，我沉默着，仿佛等待发落的囚徒。

“你看到了什么？”凯厄斯打破了这片寂静，我用眼角悄悄瞄他，并且可以很确信地说，他飞快抓了一下座椅的把手。

“我们的小天使，身上有着美好的、让人难以抗拒的香气......怪不得德米特里控制不住自己。”阿罗终于开口，但我总觉得这个评价对我来说算不上好话。谁知道小蛋糕落到餐桌上会发生什么呢？“而我的兄弟......他的自控力居然也有这么好的时候，你对他的吸引力真是奇妙，不是吗？”

阿罗笑吟吟地回望向凯厄斯，后者的脸色有些发黑，等到最后一句话落下时表情又变得怪异。凯厄斯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吐出金贵的几个字：“说重点。”

我收回前言。他们的兄弟关系发展到了我看不懂的地步。

阿罗又转向最左边那个一直没出声的人：“马库斯？”

那人的长发和阿罗的一样乌黑，坐姿优雅，静止不动，比目前为止我见过的吸血鬼更像一座真的雕像。不知为何，他身上缠绕着淡淡的哀愁，把整个人凸显得很疲惫，仿佛下一秒就要撒手离开这个世界。马库斯睁开眼，毫无波澜地回应：“她是他的歌者。”

又来了，这见鬼的两个字。要我说，吸血鬼这种优雅的生物，一旦和它们扯上关系，就会变得比最原始的野蛮人还不讲道理。毫无逻辑的基因本能，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叹为观止。

阿罗重新扬起他那看似和善的微笑。他在我身边踱步，然后定定地看着我，目不转睛。

“亲爱的，我们终于等到你了。要知道，我的兄弟几千年都没遇到他的歌唱家，直到你的出现。”

我吃惊地张开嘴巴。等等，几千年？虽然吉安娜对我说过老板是希腊人，但她也说不清这三个老古董到底活了多久。我对上凯厄斯那张平静苍白的脸——他抿了抿嘴唇，暗红的双眼注视着我的反应——更加感到不可思议，仅凭借相貌，说他是大学生我都敢信。虽然吸血鬼似乎可以停止生长，永驻青春，但这跨越了千年的保质期似乎太久了点。

我的脑海里蹦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查理应该会很羡慕这群非人类。如果他有一个保鲜如此持久的冰箱，就再也不用担心食物变质问题。

而且......凯厄斯从未有过恋爱吗？

联想到希腊人的男女情感关系，我不由得皱了皱眉，觉得这刚刚的想法不太合理。

“辛西娅。”阿罗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我们应该拿你怎么办呢？”说这话时，他细柔的声音起伏不定，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狡猾。“按照我们的法律，知晓秘密的人类一律该被处死。”

“或者转化。”我艰难开口，微弱的声音听起来要碎掉了。

“亲爱的，你会做出明智的决定，对吧？我想你的同伴已经预料到了。”

“......你说什么？”我先是一愣，好似无端被浇了一盆凉水，寒意渐渐上升，从皮肤表面穿透每一寸毛孔。不，爱德华隐晦地提过他和爱丽丝是特别的，应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辛西娅，别慌。稳了稳心神，我盯着阿罗那张严丝合缝的微笑脸庞，试图找到破绽：“你们认识？你已经见过爱丽丝了？”

“啊，爱丽丝。”阿罗念到她的名字时，眼底沾染上奇异的欣喜。“卡伦家的精灵，是的，我们见过面。”他伸手，在空中虚指了我一下：“在你睡觉的时候。”

愧疚的情绪像是漫延而来的洪流，避无可避，舔舐我的内心。我的朋友不多，除去安吉拉和贝拉，便是卡伦一家，尤其是爱德华和爱丽丝兄妹俩。虽然接触不长，他们又是吸血鬼，但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否认他们的热情和善良。

'你真有趣，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迷人的精灵对我说，笑意难掩。我现在已经知道她讨厌人类食物的味道了，但她在学校里常常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看我吃饭。她邀请我去家里做客，还陪同我前往佛罗伦萨，寻找我身上的谜团。

还未打开便滚落在地的罐装咖啡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她还好吗？她现在在哪里？”

阿罗依旧是那副讨厌的表情，马库斯一动不动，完全置身事外。我缓慢转向凯厄斯，仿佛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我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凯厄斯嗤笑一声，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他抬了抬下巴，不屑和厌恶在暗沉的眼眸中弥漫。“卡伦会管好自己的。倒是你，”他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辛西娅，离那群自虐的变态远点。”

我的脊背僵直了，嘴角抽动。是啊，和强盗怎么讲道理呢？

我忍耐心下的怒火，一字一顿：“他们是我的朋友。”

“朋友？你真正的归属是沃尔图里，不需要什么羸弱而无用的家伙。”

“是吗？想必我也不需要认识毫无风度的绑架犯。”

凯厄斯好像被我惹恼了，这分明是实话。我警惕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变得残酷而恐怖，如果能化作实体，刀子估计已经扎在我身上了。我不相信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类能伤到这个暴君，可他俊美的面庞因无名的愤怒微微颤抖，流露出的痛苦又那么真实，让我困惑。

“好了。”阿罗这时又飘到我们中间，向他的兄弟挥挥手，戴着那副虚伪面孔充当和事佬。我看得出，他对这种戏份乐此不疲。“爱丽丝很好，比我想象中的更好。”他蒙着薄雾的眼睛对着我，我试图从这句话中找到真诚。

凯厄斯的视线太过灼热，我躲避着他，缓和了下语气，回复阿罗：“可以带我去见爱丽丝吗？我会考虑……你们的‘提议’。”

“是的，是的，”阿罗对怒气冲冲的兄弟笑了笑，愉快地拍手：“当然可以。我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

沃尔图里委婉地达到了他们的目的，我也见到了爱丽丝。

她跟在一个矮小的身影身后，冲我宽慰般眨眨眼。我紧张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安然无恙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两人走到大厅中间，那个沃尔图里的卫士摘下斗篷，露出一张堪比波提切利画里天使的面庞。饱满的嘴唇和脸颊，血红的双眼，瞧着像十二三岁的女童，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嗯......和阿罗比起来，这个女孩看起来更像凯厄斯的兄弟姐妹。

“简，我的天使，辛苦了。”阿罗很快迎上去，与一见到他就变得雀跃的女孩轻轻相拥。我跑到爱丽丝面前，牵起她的手。

“噢，西娅。”爱丽丝抚上我的脸，我早已不在乎她的体温是否冰凉。“你没事就好。”她漂亮纤细的眉毛蹙起，温和的眼睛染上焦躁的深色。“昨晚我被费利克斯拦下，他说你被凯厄斯带走了。我看见你是凯厄斯的歌者......我们都很担心你，还好他们说到做到，没对你做什么。我们告诉查理其实你是去博洛尼亚大学做短期交换生，他看到贾斯帕提前准备好的证明后相信了。”

“能再次见到你真好......”我以为我不会有明天了。直到爱丽丝出现在面前，我才找到那种回归港湾的感觉。几十个小时的紧张、害怕、担忧，顷刻间溃不成军。我甚至感受到有温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但在好几个或许抱有敌意的吸血鬼面前，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它掉出来。

爱丽丝抱住我，她的呢喃落在我肩头。

“不会有事了，西娅。”

爱丽丝这次代表卡伦家族与沃尔图里谈判。“友好协商”，这是温和慈爱的卡莱尔委婉的说法。

或者说，现在召开的是“我应该做人类还是吸血鬼”大会。

“我们应该尊重她自己的想法。”爱丽丝的语气很谨慎，王座上的三个人神情各异。“辛西娅的天赋很强。”阿罗的轻言细语胜似挟毒的蜜糖：“这一点在福克斯时就有目共睹。”我愣了一下，天赋？小时候我没听过“你学习有潜力”、“你运动细胞发达”这样的话，长大后更没有人对我说，辛西娅你是个有天赋的人。就连我自己都不觉得这个词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

"你和自然之间有一种独特而奇妙的联系，对身边的事物很敏锐，比如，爱德华。"阿罗意有所指。

我无法反驳他的前半句：“这和爱德华没关系，和爱丽丝、卡伦一家人都没关系。他们没有违反法律。”

“卡伦家已经在挑战我们的底线。”凯厄斯冰冷的话语响起，和他的身体一样没有温度。他忽然换了个表情，咧嘴坏笑，挖苦道：“和人类来往，拒绝人血，自愿降格的劣等人，早该除掉了。”

阿罗和马库斯没有反对，我一边为凯厄斯的轻蔑感到恼怒，一边觉得阿罗所谓的“老朋友”也就是个幌子，藏在下面的是一条野心满满的毒蛇，只要抓住机会就会咬死卡莱尔和他的家人。

“凯厄斯，”我打断他的话语：“先动手想杀了我的是你们的人，吸血鬼的身份也是你亲自披露给我的。你们不能一边掩盖沃尔图里才是真正破坏法律的人这一事实，一边要给无辜者定罪。”

凯厄斯苍白的脸色好像更白了。他眼中的暗色浓郁的吓人，挑战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暴躁吸血鬼带来的压迫感，根本不是在全班同学面前做演讲可以比的。我努力把背挺得更直，故作镇静。“你别无选择。你属于沃尔图里，属于我。”他华丽的声线下是威胁，不容任何人抗拒。

我感觉自己都要被气笑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是21世纪，争做文明人、鬼鬼有责？很显然，有的老古董还停留在几千年前，故步自封的特点从他们毫无现代气息的大本营就能看出。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坚持自己的观点；硬要武力解决，又打不过人家。

大厅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马库斯依旧一副假寐的样子；爱丽丝，阿罗，凯厄斯，简，四种带着不同情感的注视都汇聚在我一个人身上。上一次出现这种场景，我的身边是小猫，小狗，蝴蝶和小鸟。没有人说话，但小动物会凑过来蹭我的手。

马库斯看起来很平和，看来要改变沃尔图里的决定，要从阿罗和凯厄斯那边开始。

我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我才十六，刚上高中。”

爱丽丝飞快接上：“吸血鬼的年龄、身体、心理各方面都会停留在转换的那一刻；你们要考虑清楚。”

阿罗低低地笑了一声。“是的，正是这样......我想，往后推一些时日也不迟。”

马库斯的眼神亮了一瞬间又消失，似乎是这样的场景让他回想起什么过往。“我同意。”他疲倦地说了一句，继续原来的沉寂。

我望向金色的暴君，迟疑开口：“我可以接受转换，但起码要等到成年之后……”

“高中毕业。”凯厄斯执拗而专注地看着我，越过大段沉默，终于退步，提出一个强硬的条件作为交换。我同意了，起码熬过今天，我还有两三年与他们周旋的时间。

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爱丽丝的爸爸教给她每天数六件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习惯。

我会记住这一天：2003年11月1日。

一、我跨越千里来到意大利；

二、吸血鬼真的存在；

三、卡伦一家全是吸血鬼，但他们不吃人；

四、我见到了梦中的人；

五、他叫凯厄斯，说我是他命中注定的爱人；

六、我被吸血鬼世界的皇室——沃尔图里——决定了毕业后转换的命运。

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