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红瓦上，一道墨色身影飞掠其间。

李恒月的寝殿在整个景宫的最西角，巡逻的侍卫只有零星几个，少年巧妙几个旋身，便避开了侍卫的视线。

她被少年拎兔子似的拎在空中，双眼紧闭，心跳越来越快，只觉脚底悬浮，下一瞬就会掉下去摔成肉饼。

耳边风声呼啸，几息过去，李恒月双脚踩上石砖，才终于有了还活着的实感。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个不知名的小巷内。

只见身前少年拍着拍衣摆灰尘，随口道：“带你出来了，两清了。”

“我还没说要去哪里。”

李恒月抚平微喘的气息，抱着药箱的手臂不自觉收紧，眉心微微皱起。

而且她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盘缠、衣物，哪些不是出远门必备的。

少年啊了一声，抬起眸子：“急着走，忘问了。”

“……”

分不清这人是真忘了还是故意的，李恒月仍拧着眉，试图同他讲清楚：“我雇你是要出城去禹阳，不是单纯的出来。”

这次轮到那个少年无语了，“我说这位公主殿下，你犯什么事了？出宫不够，还要出城？”

他目光灼灼。

李恒月被盯的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反问：“你既知我的身份，却闯入我的寝宫，我没有喊人抓你又给你治了伤，这点条件不足以雇你吗？”

谁叫他恰好被那些人追到了中原皇宫附近，少年心想着，嘴里却道：“不好意思，我这人向来离经叛道，就算是你们的皇帝来了，我也——”

他一字一句：“不、答、应。”

“已经带你出来了，后会无期。”

撂下这句话，不等李恒月反应过来，转眼便跃到上了巷子石墙，双臂一展，踏着风飞到了对面屋顶。

动作轻盈，矫健如鸿雁。

“你！”

李恒月抬头压着声音喊。

可月黑风高，黑夜中哪还有少年的身影。

本来打算让这人护她去禹阳，却让他钻了文字空子，把自己扔在了这里。

正懊恼如何是好，少年前脚刚离开，巷外便传来一阵整齐有素的脚步声。

“那处巷里有动静，去看看！”

期间还有铠甲相碰的金属声，是巡逻宵禁的金吾卫。

若被他们抓到就遭了。

巷子狭窄，月色堪堪照进几缕。李恒月顾不得生气，摸着黑就往里头跑。可巷中空空如也，一点遮蔽的东西也没有。

她心里干着急，四处张望着，眼看金吾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时，脚底一空，她突然被人环腰抱起，落在了巷子旁边的屋顶上，恰好被遮挡住了金吾卫的视线。

李恒月定神看去，只见身旁是个红衣束袖的劲装女子，她一手轻压李恒月的后背，一手交叉握着两把短刃，眼睛盯着下面往这处走来的金吾卫。

金吾卫搜寻片刻尽数离去，劲装女子方松口气。

“阿缨？”

待巷子尽头没了人影，李恒月轻喊：“你怎的会在此处？”

“见过公主。”红缨带李恒月跳下来，作揖，正经不了一刻，又拍了拍胸脯，“哎呦，吓死我了，得亏方才听到这里有响动过来看了看，没想到还真是公主。”

李恒月听得云里雾里，“阿缨，你还没说你为何在这儿？世子可在附近？”

世子朱沐衍，文国公府长子，二十有一，大李恒月六岁，不是兄长却胜似兄长。

自萧皇后出事，李恒月被遗忘于宫中一隅，殿内经常缺衣少食，都是朱沐衍暗中给她送吃食衣物，那些医书典籍，亦是他带来的。

红缨是朱沐衍身边的暗卫，每每进宫都带着她，一来二往，二人也就相熟了。

“世子得知陛下将公主关了便猜到公主想自己去禹阳寻医，特派我在夜里潜进寝宫带您出来。”

李恒月轻抿双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子御神医在禹阳这个消息便是朱沐衍告诉她的，可母亲之事是宫中众人都忌讳的，若找世子帮忙，怕是要连累他。

知道李恒月在担心什么，红缨继续道：“您放心，您的寝殿偏，外人又从未见过我，此事不会牵扯世子，陛下追究起来也只能按您被刺客劫持算。世子不忍您忧心母亲独自前往禹阳，这才出此下策的。”

“不过，”忽地她话锋一转，眼睛朝李恒月轱辘转：“公主怎的不在寝殿，您自己躲着侍卫出来的吗？”

“嗯…”

李恒月不想提起那个少年，轻垂着眼睫应道，心里不免气闷起来，早知红缨会助她出去，她又何必折腾那些。

那少年出现的蹊跷，就算不是刺客也定不是什么好人，她就该喊人把他抓起来。

说话期间，天已经蒙蒙亮。零星几个早食摊子已经开张，白乎乎的热气萦绕在每个店铺周围。

李恒月接过红缨递过来的白色幕篱，刚戴在头上，便被拉着出了巷子。

“公主。马车就停在不远处，我们这就出发。”

……

延兴门，一辆马车徐徐驶出，朝城郊官道驶去，车轮碾过枯枝发出沙沙的声音，几片枯叶随之飞掠向前。

车厢外的景色依次向后远去，阳光在林间跳跃穿梭，织就一片又一片金网。

夜里折腾了许久，困意席卷，李恒月闭起眼，慢慢睡去。

风和日丽，浮云悠悠。

到达禹阳已是八日之后。

禹阳虽只是景国的一个小城镇，但由于其盛产美酒，许多旅客行者皆慕名而来。商贸络绎不绝，攘来熙往，鼓乐喧天。

其中，位于暖华坊的聚星楼当属之最。

聚星楼由数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而成，规模巨大不说，楼内更是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城中的豪门贵胄或富商巨贾多会选择在此杯酒言欢，走遍天下的能人异士亦会在此歇脚。

李恒月便选了这个酒楼作为落脚点。

子御神医行踪不定，轻易不出世却名满天下，如此人物出现于禹阳，人流如织的聚星楼便是打听神医消息的最佳选择。

刚踏进酒楼，一个身穿宝蓝缎面圆领袍的青年便面带微笑迎了上来。

“二位吃酒还是住店？”

“老板，来间上房。”红缨掏出一袋银子，“这里是五天的钱。”

“在下只是楼里的伙计，不是老板。”青年笑着双手接下，忽略掉红缨惊讶的表情，朝楼梯侧身，“刚好还剩一间上房，这边请。”

踏着阶梯环顾四周，红缨忍不住叹道：“难怪这酒楼里的伙计都穿着如此华丽，这也太豪横了吧。”

李恒月透过幕篱朝外看，只见周围金砖铺地，栏杆砌着玉石。

一楼三面皆是用白金石搭建而成的鸳鸯台，台前吊顶挂满透薄如雨丝的轻纱，纱中舞女笙歌曼舞，影影绰绰。正直午饭时刻，中央老少食客满席而坐，把酒言欢。

青年笑笑：“主人在禹阳二十余载，这聚星楼便在这儿开了二十载，街坊四邻都熟络，光顾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有钱修葺酒楼。毕竟让食客们在一个好的环境用餐住宿很重要不是。”

“你们老板对禹阳很熟悉？”李恒月突然问。

面前的人戴着幕篱看不清样貌，但青年直觉是个好看的小娘子，眉眼仍带着笑，“那是当然，不光是我们老板，楼里的伙计对禹阳城都很熟悉，外地人一眼便能看出。小娘子你便是外地人吧？”

李恒月点了点头，又道：“那你可知这段时日有什么从外地来的大人物吗？”

“大人物，”青年思索片刻，“小娘子您说笑了，这禹阳城虽不比景都洛阳繁华，但也是车马骈阗，每天都有大人物往来，您是指哪位？”

红缨接过话头，直截了当，“那我直接一点，禹阳这几月可有来非常厉害的医者？比如，药王弟子，子御神医。”

“子御神医，子御…”青年歪头想了想，“我没听过这个人。若说医者，城里倒是有那么几个，但医术平平无奇，算不上多厉害。”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房间门口，青年继续：“二位的房间便在这处。禹阳美酒闻名天下，楼中的桂子秋风更是一绝，二位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小厮就好。”

说完转身便往楼梯口走去。

待青年离开，红缨凑到李恒月身旁，“公主，这人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

本来看这青年熟悉禹阳的一切想从他这里入手打听神医消息，谁曾想这人的反应太过反常。

青年方才被问到医者时虽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坦然自若，但眼神却有一瞬的迟疑躲闪，语气也不自觉加快。红缨身为暗卫，对这些细微的变化向来敏锐。

“子御神医都没听说过，又溜得如此快，心里肯定有鬼。”

说着，红缨就要跟上去，意图直接把青年捆起来问，再不济打几下，却被李恒月拽住了。

她拉着红缨来到廊道，轻扒着栏杆往下望。

此时酒楼大门处一阵躁动。

一个穿着金丝锦缎大袖衫、肥头大耳、极具富态的中年男子踏门而入，食客们纷纷看了过来。

有人喊：“方爷今日怎的现在才来啊。”

“上午有点事，就没来酒楼。”中年男子微抬起手，“大家不用理方某，吃好喝好啊。”

只见方才的青年朝着被称为方爷的中年男子走去，附耳说了几句话。方爷听后摆摆手，似乎满不在乎。

“这人是酒楼老板吧？这是通风报信呢？”红缨在楼上轻眯起眼，“他们肯定有问题。”

话音刚落，鸳鸯台上，突然有人从幔纱后窜出。

“方有望！去死吧！”

那是一个满身绫罗绸缎的女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手握着短刀，直直朝方有望的胸口猛刺而去。

一切来的太突然，舞乐皆停，众人哗然而起。

正跟食客交谈甚欢的方有望循声看去，眼看那女子朝自己逼近，旁边食客皆四散躲避。

电闪雷鸣之际，两三个魁梧男子拔地而起，挡在方有望身前，将女子的短刀打落，将她压在了地上。

“抓她去见官！”

食客中有人愤愤不平。

二楼，原本在房中休息的住客都闻声跑了出来，越过栏杆往下看。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调侃：“这方爷竟然会被女子追着杀，是情债吧？”

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方有望富有阔绰，有七八个情妇正常的很，现在这世道女子都轻浮，喜欢有钱的男人。”

“好吵。”

正说着，旁侧冷不丁传来一句，二人齐齐侧头。

只见说话的是个戴着幕篱的小娘子。

李恒月眼睛看着下面，声音淡淡的，倒像是在自说自话。

其中的书生把着扇走了过来。

“娘子不信？我们且看着吧，若猜对了，不若陪我们喝一杯？”

红缨看热闹看得好好的，见有人接近自家公主，侧身一挡：“喝你个大鬼头哦。”

这厢说着，楼下越来越多的人附和先前让抓去见官的人。

“对！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凶，一定要让她吃点牢狱苦头！”

怎料方有望哀叹一声：“算了，她一介女子，方某不追究了。”说着大手一挥，叫自己的护卫把人带下去，“把她带下去，莫扫了众食客的雅兴。”

众人不解，那女子却忽地大喝一声：“方有望！”

被壮如耗牛的人压着往门口走，女子用力扭头，“你说你会让子御神医替我妹妹治病的！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听到没，人家是要找子御神医给妹妹治病，不是讨情债的。”二楼，听了那女子的话，红缨对那两个嚼舌根的人说道。

忽地双眸一睁，又朝李恒月看去，“子御神医？！”

李恒月眉头紧蹙，目光直直锁定在方有望身上。

只见方有望急忙喊：“把她带下去！”

却还是叫人注意到了那个字眼。

“子御神医？是药王弟子那个子御神医吗？他在禹阳？”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接道：“我刚刚就听见有人打听子御神医来着。”

他看了看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二楼。

“就是她！”

众人纷纷朝栏杆前的少女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