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十一点整，住院部很安静，周遭黑暗昏沉，消毒水味很浓。吴岚孝合上病房门，走向楼梯口，出了医院大门。

走在人行道上，他摁了摁侧腰，摸到实质的触感，松了口气。

这里有一把小铁锤，就横挂在裤腰上，正好被外套遮住。

这两年，吴岚孝总是在幻想。

他幻想自己会在哪一天实施这个计划；幻想自己会在哪里进行；幻想真正发生这一刻时的心情会是怎样的……

然而幻想总归是幻想，并不真实。他此刻才发现，曾经那些脑海里的构思实在虚假无力。纵使他在心里杀了那人无数次，在现实中，那个人依然存在。

曾经他总是对自己说：幻想了这么久，为什么不亲自试一试呢？

现在他可以对自己说：幻想了这么久，应该试一试了。

再次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的心在狂跳。也许不是紧张，而是兴奋。他一步步走着，偶尔踩中几颗石子，然后厌烦地踢掉。他又摸了摸腰间的锤子，心说：“可能砸一下不会死，需要多砸几下。”

“锤子太小，需不需要换个大点的。”

“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他要尽快，要快点。”

他又把手伸进外套右侧的口袋，这里放着一份协议，被叠成四方形。

他要拿着这份和解协议去跟何溢谈判，跟何溢表明只要给三十万就可以和解。但这样突然，大概会让何溢起疑心，所以他还加了一个条件——私下道歉。

何溢一定不会道歉，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这样就可以跟何溢“讨价还价”，延长时间。

可这份协议足以让何溢答应出来见面吗？

他会的，网上的风波一定是他闹出来的，事态明显已经严重了，他估计也没有料到。不然，我从早上发给他的消息，他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回？他一定在纠结，不过在纠结之后一定会选择答应。

何溢是多么爱面子、怕麻烦的一个人啊。

吴岚孝把协议从口袋里掏出来，又叠了几下。弄得皱些，叠得小些，这样层层叠起来，他就可以在何溢低头打开这份协议时动手。

何溢现在就在公司里。他早就观察过，每到周二，何溢就会长时间待在公司，基本凌晨两三点还在。

医院离公司不远，走路去最好。每次养父来医院治疗，都固定住在一个方向的病房。那个方向，能望到超素科技大楼的一角。他会站在某扇窗前很久很久，很多时候必须要等那幢大楼全黑了，他才会离开。

每当这些时候，他就会在脑中反复进行路线规划。数不清多少次了。

他只记得，出了医院门口就往右拐，走过五百米左右的人行道，还需要过一段红绿灯，然后直行一千米，那里有家报刊亭。再向左拐，往前走，沿路是各式的商铺，最后再右拐，走八百米就能抵达那幢大楼门口。

这是最近的，监控最少的一条路。

吴岚孝走到路口，信号灯正好转红。他站在斑马线前等待，忽然，一股烟火焦香味扑面而来。是东边的那家烧烤摊。

阿芹最喜欢去那里撸串，那家的烤串味道一绝。摊主干了二十多年，一直没变过，有人路过就要吆喝一句“吃串儿啊”。

闻着闻着，吴岚孝身子一颤，整个人顿醒，心率加快。他扶住胸口，纾了口气。片刻后发现，这种异常是闻到了那阵香味才有的。为了不再被干扰，他干脆立起衣领，蒙着鼻子走。

一抬头，信号灯不知什么时候变绿了，不能再多想了，要尽快过去。

一切都是有规划、有预谋的，吴岚孝相信这个计划可以很好地付诸现实。

走到报刊亭，里头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地上放着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唱着戏曲儿。他着了魔般一直看着，老妇人也不知道怎么，似有所察觉，倏地抬头，与匆匆行走的吴岚孝对上视线。

吴岚孝当即扭头，没给老妇人看清自己面部的机会。他不敢回头，知道那老妇人一定还在盯着自己的后背。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希望这一路上不要遇到任何人，要是路过一个人他估计都要忍不住吼叫。他非常厌烦看到人。

接下来，拐弯……对了，阿芹中学那会儿总喜欢在校外的书摊借些乱七八糟的书看。有的是武侠小说，有的是言情小说，有的是杂志……总之，各种类型的都有，但小说居多，这丫头最爱看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了。

要不要现在回去买一本？等祭日那天带过去。可这想法一出来，吴岚孝就立刻否定了。他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可怕。

要是回头，事情可能就不一样了。

不行。应该有个了结了。

很多人都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吴岚孝知道、清楚、明白，那么，既然没有绝对的公平，我就自己来创造好了。

他要格外小心地，完成今晚这个计划。等再过几年，就可以实行第二个计划——那个肇事司机。

这么多人讨厌何溢，何溢在业界并不清白，兜里的钱也并不干净。他杀了何溢是为了正义，为了公道。

何溢应该死。

他的心砰砰砰砰跳得厉害，身体不住发热，怀疑是生病了；但脚下却控制不住地走着，他认为自己从没想要停过。有好几次，他感觉眼前的事物都开始晃动、交错、融合，但他对路线再清楚不过，从没想要停过。拐过最后一个路口，他慢慢地走，马上就能看见那幢大楼了。

他的计划完美无缺……

这时，背后倏地传来一声喇叭响！紧接着鸣声长响不休，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呲呲声。

这动静划破了寂静，如怒鬼嘶吼。电光火石间，一辆车打开了远光灯，白光激.射而出。下一瞬，车身风激电骇般闪现到了吴岚孝面前。

要知道，吴岚孝走的是人行道，这辆原本应该行驶在主干道上的车，刚才竟直接穿过一旁的绿化带，冲了过来。

然而吴岚孝没有时间思考，几乎在刹那间，他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他睁大双眼，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心跳却猛然加速，几近爆炸。

喀嚓！

蔚泽解开安全带，面色焦灼，朝驾驶座嘱咐一声：“坐在车里等我，不要动！”

他手忙脚乱，连滚带爬下了车，径直冲向吴岚孝。

第一反应是抓住吴岚孝，第二反应是去搜身。他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只是一味地在吴岚孝身上搜寻。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

不对！当摸到腰侧时，一种坚硬的触感让他瞬间顿住。

蔚泽瞪着眼睛，一刻不停，立马抢过来。

是把锤子！

几乎是瞬间，在抢回锤子的瞬间，他使出浑身力气把它抛进了绿化带里。再搜，外套右侧是纸张摩挲的声音，先不管，继续搜。等把全身仔仔细细搜完了，没有发现危险的东西，他终于才有了第一个清晰的想法：幸好。

幸好赶上了。

然而，吴岚孝被他一顿操作弄得思绪混乱，此刻突然醒过来，浑身冒火。他一把揪住蔚泽的衣领，齿间发出咯咯声，说：“你是谁？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

蔚泽盯着近在咫尺的吴岚孝，认定吴岚孝一定是精神错乱了。他刚要说话，却见吴岚孝径直抬起手，不分青红皂白，在他脸上落下重重一拳。

蔚泽猝不及防，没来得及躲，扎扎实实挨了这一拳。咚的一声，他脑袋直接晕了。但他来不及满眼都是小星星，第一时间拽住吴岚孝。

吴岚孝一定会去捡回铁锤。

蔚泽改成抱着吴岚孝，脸颊痛得疼死，迷糊糊地说：“李……李不能……”

啊，头好晕。

吴岚孝甩着身子：“滚开——！”

蔚泽没滚，反而更用力地拽吴岚孝。吴岚孝被他钳制着，怒到极点，抬起拳头又要落下一记。这次蔚泽有防备了，他赶紧把头闪到一边，吴岚孝打空。趁这空当，他旋即抬起一条手臂，反摁住吴岚孝的肩，然后脚下用力，两人一齐摔倒在地。

没有功夫叫疼了，蔚泽赶紧抢先起来，钳住吴岚孝的双手，交叉并起来，摁在胸口，然后用上身压着吴岚孝，让人不能动弹。

可他太小看这会儿神经错乱的吴岚孝了。他还没松一口气，吴岚孝就怒吼一声，硬生生把蔚泽从身上顶开，然后压过来掐蔚泽脖子。

喉间被紧紧扼住，蔚泽感觉喉间像被千斤重的东西狠狠地挤压，非常非常难受。他整张脸开始充血涨红，用力拍打吴岚孝的手，拍到不知多少下，突然，他见吴岚孝整个人抖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目光从凶狠逐渐变得惊愕。不稍片刻，喉间的力量泄了下去，随后完全撤离。

好不容易得救，蔚泽第一时间却是扑起来，快速抱住起身到半的吴岚孝。

吴岚孝被他这一动作又惹怒了，大吼道：“滚——”

蔚泽：“秀、秀想！”

蔚泽此刻还晕头转向的，话都说不清，但也不肯输了气势，吼得很大声。吴岚孝一听，吼得更大声。两人便你吼完再我吼，愈来愈快。一来二去，几乎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只能用鬼哭狼嚎来形容。

当他们对吼正兴时，不知哪方传来一道闷闷的撞击声。

蔚泽死命抱着吴岚孝的腰不放，下意识往周围逡巡，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宋喣倒在了车旁！

他凛然一惊，脑子发热，声嘶力竭地吼道：“吴岚孝！宋喣倒了，宋喣晕倒了！快停下，别发疯了！！！”

吴岚孝看过去，大惊，这才幡然醒悟。他忙要跑上前，结果愣是被蔚泽抱着一动不能动，而蔚泽虽然嘴里不停地喊着“他晕了他晕了——”，一副急坏了的模样，手上却一点力气不肯松。

吴岚孝无语到爆，只好冲着蔚泽的耳朵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丫放手啊！”

蔚泽：“啊？”

反应过来，他立刻放手，脑袋也不觉得晕了，速度极快，先吴岚孝一步奔过去，摁着宋喣两肩捞起来，抱在怀里。

吴岚孝赶过来，喝道：“抱着跟块宝似的干嘛？！抬上车去啊！”

蔚泽怔了一瞬，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会摸不着边，立马托起宋喣的胳膊，吴岚孝负责抬腿，两人一起把人塞进车后座。没有时间犹豫，吴岚孝直接跳上驾驶座，蔚泽挤进后座。

他抬起宋喣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路途颠簸，他怕宋喣会被颠成脑震荡。

一切整顿完后，他脑子一片空白。没来得及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鼻下一热，他抬手摸，竟是流了鼻血。

他没忍住朝前座的吴岚孝白了两眼。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果然，那些始终保持沉默的人，往往拥有惊人的爆发力。这话没错。

鼻血还在流，蔚泽仰了点头，想找找身上有没有纸巾，一顿找下来，没有。但他又不想把血直接抹衣服上，况且还得小心点，不能让吴岚孝看见自己流鼻血了。于是他往宋喣身上摸索，不一会儿，在宋喣的裤带里摸出一块帕子。

虽然不知道宋喣整天揣着块手帕装什么神，又觉得自作主张用别人帕子擦鼻血不太合适，但眼下他找不到更适合的东西了。

他细看了眼帕子，看清牌子，打算回头再给宋喣买块新的。

没几分钟，两人便抵达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