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宋喣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神情。

蔚泽便开始分析自己的思路：“你不觉得‘他这么紧张干什么’这句话，带有一些个人情绪的意思吗？一般人在被审问，通常都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辩护的，并且伴随明显的惶恐心理。而吴岚敬，他有点过于冷静，没有辩解，甚至还去揣测被侵权方的情绪会怎么样。”

宋喣接着他的话说：“所以你认为吴岚敬是故意把自己送进去的？”

这倒不是，这个说法听着不太合理。但为什么吴岚敬毫无畏惧？蔚泽沉吟片刻，抬头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吴岚敬跟公司存在什么……过节？”

宋喣喝茶的手顿住，说：“你的意思是，吴岚敬也许是为了报复？”

蔚泽正待回答，包间外响起了敲门声。两人朝门口看去，服务员端着菜进来了。

蔚泽继续在脑中思索，等到菜上完了，服务员关上门。他跟宋喣说：“吴岚敬的情绪我有点琢磨不透，他很冷静，看着像是装的。他说U盘忘了在哪，你想想，一个价值匪浅的东西，他自己偷来了，竟然会不记得藏在哪了，你信么？反正我是不信。况且从他先前说很需要钱，但他又忘了把u盘放哪？这前后说词完全矛盾啊。”

蔚泽十分投入，两眼森森，隐隐约约散发着睿智的光。宋喣看着他说：“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蔚泽一脸坚定：“事情也许并不复杂，或许反而很简单，只是我们还看不到。我还有个猜测。”

宋喣：“什么猜测？”

蔚泽一手拍桌，语气带点诡异，说：“吴岚敬的所有行为，看起来更像是在拖延时间，而他拖延时间的目的或许是为了等外面的什么人。”

宋喣：“什么人？”

“他的同伙。”蔚泽补充道：“从吴岚敬妻子的态度、孩子的乖巧懂事，以及他本人的言行来看，他很重视自己的家人。但一个如此顾家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去做如此冒险的事。如果其中没有人撺掇，很难让人信服。”

宋喣：“但目前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对，都是我的猜测。但我直觉卫小苹一定知道点什么，我们一会儿得好好问问她。”说完，蔚泽低头沉思，突然听见宋喣带着近乎提醒的语气说：“我们的目的是让吴岚敬交出u盘。”

蔚泽眨了一下眼，他半解又不解地回道：“我知道。但我们最好问清楚卫小苹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万一卫小苹知道u盘在哪呢？”

宋喣：“可能性不大。你昨晚也看到了，卫小苹的态度显然是想让吴岚敬快点从看守所里出来，如果她知道u盘在哪早就拿出来了。”

蔚泽低头沉吟，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案子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然而他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他说：“我总觉得这个案子没这么简单，不，应该说是吴岚敬没这么简单。我们作为委托人的代理律师，可委托人却不信任我们，这个案件要怎么进行下去？”

宋喣：“虽然吴岚敬不信任我们，但他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像赔偿巨额损失。我倒觉得他一定会交代的，只是时间问题。”

蔚泽：“可能没这么简单。吴岚敬要是再这样，搞不好超素那边会用高价从他手上买回被盗秘密，然后再告他一个敲诈勒索罪。这样他身上一个侵犯商业秘密一个敲诈勒索，两个罪名齐全，让他一个人全承担，谁让他自己挑起事端在先，这样万事就都解决了。”

也许是这个想法过于荒谬，宋喣像是没忍住，偏头笑了一声。他又转过头，对蔚泽说：“这么大的金额，恐怕吴岚敬也承担不起吧，得不偿失，最后亏的还是超素。”

蔚泽也只是随口说说。

他清了清嗓子，又开始一顿分析，也不管宋喣听不听，自个儿说：“我们先假设，吴岚敬有个同伙。那么就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吴岚敬在分赃上和同伙出现了分歧，他们现在僵持不下。第二种可能，他在等同伙做出什么行动。如果是第二种就遭了，因为这样，U盘极有可能会以某种方式落到同伙身上。那我们可以根据这个思路，试着找到吴岚敬的同伙。公司不是要求协商第一嘛？只要我们跟他们协商好，也许他们就会停止正在进行的不法行为。”

宋喣：“首先你要有证据证明，这个同伙是真实存在的，不然没有根据就窜头找，到头来都是无用功。”

“我当然知道，吴岚敬刚才在派出所什么都不说，我们再去见他也不一定会说，所以待会儿见到卫小苹的时候好好问问。”

宋喣喝了一口茶，半天没说什么，包间里安静下来。

蔚泽：“给个表示啊。”

“知道了。”宋喣端起热茶壶，给蔚泽续了一杯，说：“先吃饭吧，吃完就出发。”

宋喣虽然没说什么，但蔚泽听起来却觉得宋喣像是被自己逼迫了一样。他边腹诽人家边拿起筷子，低头却发现面前的碗已经被对方盛满了米饭，还冒着腾腾热气，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然后他又扫了眼面前的一荤一素一汤，香酥鸡、荷兰豆炒腊肉、酸菜排骨汤。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蔚泽又不好意思了。

蔚大少爷别扭起来就浑身不自在，前两次吃饭都是随便在某家面馆解决，正经吃饭还是第一次。

“怎么，菜不喜欢？”宋喣突然抬头问。

“没。”蔚泽动起筷子来。

包间里很安静，两人都没说话，蔚泽偶尔掀起眼皮看宋喣。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孟君琼有段日子特别忙，甚至有好几天晚上都不回家。于是他便被抱到对门的宋喣家里，天天晚上跟宋喣挤一张床。

有一次，孟女士要出长差，宋雯也出差。他被孟女士丢破娃娃一样丢到宋喣怀里。家里只有两个小孩，没人做饭，他又不想吃外面的东西，宋喣只好为他开灶。

那时他好像有八岁了，但仍然觉得只要比自己年纪大的，都应该会做饭。但真进了厨房后，他发现事情跟他想的截然不同。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宋喣站在灶台前，愁眉苦脸、眼神阴暗的模样。

而他只知道蹲在厨房门口傻看。宋喣忙活了一阵，好不容易备好了菜，结果在下锅时被油崩到了。

当时崩到哪了？

蔚泽下意识在宋喣的上半身寻找，目光从对方的面庞游走到脖颈、双臂、手腕……最后停留在宋喣带着表的左手。疤痕就在腕骨处，只是被表带挡去了大半，只能看见一小块褐色的痕迹，他记得当时宋喣被烫了很大一块水泡。

蔚泽当时没觉得多吓人，但是时隔多年又看到，即使视线所及是个不足一个指甲盖大的疤痕，却还是让蔚泽感到触目惊心。

后来宋喣是怎么处理伤口的，蔚泽记不清了。反正他有点没心没肺，时间久了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他一边思索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边夹菜吃，又空出多余的眼睛瞅瞅宋喣左手腕上呼之欲出的伤疤，连筷子都要伸到对方的碗里了都没发现。

宋喣看着对面人心不在焉的模样，用筷子抵住了对方的筷子。

蔚泽怔了怔，这才回过神。

宋喣放下筷子，抱臂看着他，颇有意味地说：“在想什么？要不跟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解决。”

这个……不太好说。蔚泽心虚地瞄了他一眼，说：“谢谢啊。我没想什么。”

语气有些敷衍，但宋喣也只是“嗯”了一声，没再深究。蔚泽没好意思看他，又听见宋喣说：“再吃块肉。”

蔚泽想都没想，立马伸筷子夹了一块腊肉，往嘴里塞。嚼吧嚼吧，突感不对。为什么宋喣叫他干嘛他就干嘛，反应过来后差点没把自己气死。

而更可气的是，宋喣说完那一嘴就把微笑挂在嘴角，看得蔚泽牙痒手痒，但又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动手，只好愤怒地闷头吃饭。

而在城市的另一角。

电视少儿频道开始了新一轮的动画片播放，两个男孩在沙发上睡觉。忽然，一阵女人的尖叫打破了欢快的背景音乐。男孩们醒来，意识到是妈妈的声音，立刻跑到那间紧闭的房门前。

“我是不是说过，要是你们真的做了，我就跟他离婚……你们到底有没有为我们考虑过啊——！！！”

“……你们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是不是？！啊啊啊啊啊啊！！！”

弟弟趴在门板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用舌头舔着门板玩儿。

哥哥拉起弟弟的小手，带着他噌噌噌跑起来，一路小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间。他在床上翻到了手机，接着用一根手指头敲密码，点开了通话记录，然后拨了一个号码。

宋喣前面为了避免蔚泽怒火攻心吃不下饭，安分守己了十几分钟，不说话也不笑。等吃得差不多了，正打算结账，电话响了起来。

他把倒扣在桌上的手机拿起，来电是卫小苹。然而接通后，对面却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男孩叫道：“叔叔，有坏人打妈妈，快来救妈妈！”语气带着颤抖、着急、恐惧。

宋喣脸色霎时变了，他站起来：“小朋友，你先和弟弟找好地方躲起来，一定要躲好。我们现在马上过去，你拿着手机不要挂电话，开静音。”

“好。”对面的小男孩颤声答应，接着手机里就传来一阵忙碌的脚步声。

蔚泽早就跟着宋喣站了起来，见宋喣放下手机，立刻询问：“怎么了。”

宋喣边朝门外走边用三言两语把情况说了。蔚泽一惊，把钥匙抛给宋喣，捞起外衣跟上去，走到包间门口时被服务员拦住，“先生，还没付钱呢。”

蔚泽飞快摸出手机扫码把钱付了，又如脚底安火箭般蹿出去，边拨报警电话边拉开车门坐上去，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G900已经冲了出去。

宋喣控制着方向盘，蔚泽已经报完警。

车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两道急促的呼吸声。

那通没挂的电话一直处于在线状态，就在前一秒，传来了男孩叫弟弟的声音，之后是一阵跑步声和杂乱的碰撞声，然后就没有声了。

蔚泽抓紧了安全带，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话界面，不时点触一下屏幕，以免黑屏。

他莫名想起昨天去吴岚敬家，那扇没关严实的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小脑袋很可爱，什么都不懂，光会眨着大眼睛发呆。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蔚泽赶紧晃了晃头，竭力克制内心的恐惧。

这条路的路况通畅，宋喣踩油门的力度加大了些，他时不时瞥一眼蔚泽端在手上的手机，生怕隔一会儿不看，那通电话就挂了。

这时，手机里响起了一阵窸窣声，车内两人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嘘…………你别动……”

是哥哥在嘱咐弟弟。

他们还安全，他们应该已经躲起来了。

但弟弟好像不明白他们正处于危险境地，大概是觉得好玩，发出了一声细细的笑声，纯真又欢乐。蔚泽和宋喣相视一眼，不禁捏一把汗。

没多久，又传来一阵嘈杂声，哥哥似乎用手堵住了弟弟的嘴。

蔚泽捏紧了手机，指尖发白，没了血色。

宋喣加大油门，漆黑夜空下，巴博斯如猎豹般载着人疾驰在油柏路上。他目视前方，道路无一车辆，于是变道打方向盘急转弯。

余泽木被这车技炫得有些头晕，但他没心思顾上这些。

除了引擎声轰鸣声，车内再没有别的声音，异常安静，彼此的呼吸声极其清楚。而那部手机就像个定时炸弹，把人的心提到空中，什么时候会引爆，没有人知道。

宋喣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突然轻声说了句：“没事。”

这一声像是蜻蜓在水面点拨了两下，虽然没有什么大波澜，但却起了作用，至少蔚泽发现了自己该喘口气了。他回应了一声“嗯”。

没事，不会有什么事的。

从饭馆到汇幸小区的路段稍远，车流量大了，他们便在一阵阵被超车又险些被剐蹭的车主的骂街声中穿梭。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们火急火燎，却无能为力。这时候只能心里祈祷歹徒没有什么动作，警察尽快抵达。

在如此沉重的气氛下，只要电话里发出一丝动响都是在提示距离“爆炸”时间没有多久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此刻除了能听到细微到不足以让人注意的喘气声外，暂时没有什么其他动静。

但过了片刻，电话里倏地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门被打开的声音，又像是踹开的。紧接着，一阵缓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除了脚步声，再没有其他声音，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滞了，蔚泽几乎摒住了呼吸…………

一秒……

五秒……

十秒……

宋喣向右打死方向盘，拐进了小区大门。

二十秒……

一分钟……

“哗啦啦啦哗啦啦啦……”

对面再次响起声音，是拉开某种移动门的声音！！！

宋喣急踩刹车，直接攥起手机跳下车，一阵风吹过，掀起了衣角。他径直冲进22号单元楼。

蔚泽跟在身后，跑着跑着却看到前方的宋喣突然停下。

“……怎么？”

蔚泽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几乎是颤着声问出来的。只见宋喣转过身，将手机举了起来。

电话被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