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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八幕 母神与女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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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把长剑被握在手中时,便赋予手握长剑者力量。亚科夫想,力量,不光意味着武力、权力,还有自由与宁静,安全与快乐。这便是力量的意义所在,他想,故绝不可对力量懈怠,自断后路。

那柄镶着红宝石的长剑在他粗糙的掌心里灵活转动,滚到手背又滚回来,像风车似的晃了一圈。这还不够,亚科夫皱着眉头想,他还得练习些更难更厉害的。他换了好几个起势,将正手换做反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这些花哨绚丽的技巧并没拖累他的力道——庭院中,花藤扎的假人被剑刃劈得七零八落,花瓣像磅礴大雨般砸进一旁的喷泉水池中。

“真厉害,像在和影子打架似的。”尤比正侧着躺在一位水疗师的大腿上观赏血奴的动作。他的耳朵里塞着支细长的空心熏香蜡烛,冉冉冒着白烟。“我是外行,看不懂这些。塞勒曼,你怎么觉得?”

“的确是些好技巧。”塞勒曼微笑着,评价却并不客气。“但这不适合亚科夫,也不适合这把剑。”

“为什么?”尤比忍不住好奇地仰头,却被水疗师制止。“不能乱动。”她温柔地说。“会烫伤您的。”

“真抱歉…”尤比被她托着下巴摆回原位。

“他用的是鞑靼人与突厥人的招式。”塞勒曼挪动步伐,贴心地从长椅后移至长椅前。“首先,游牧民族善于迂回,喜欢灵巧的打法。可亚科夫的优势从不在敏捷,而在力道。”他刻意用希腊语说话,免得叫那脾气暴躁的斯拉夫人听懂。“其次,他个子高大,于是单手用这剑。这叫他总有只手是空的,不免浪费。如果带面盾牌,虽能填补空位,可显然他只知进攻,全不顾防御。我猜测,他该是对盾牌十分嫌弃。”

“竟有这样多讲究…”尤比又想仰头,但这次他忍住了。水疗师将蜡烛从他耳朵里旋转着拔出来,又取了一只浸月桂油的棉棒,细细擦拭他的耳道。这感觉痒痒的,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艾芙塔莉亚,你觉得呢?”尤比绷着身体问。“你觉得亚科夫的剑术如何?”

“尤比乌斯大人,我可比您还要外行呢。”水疗师笑着回答他,手上棉棒的力道适中地加重了一些。

一被叫这名字,尤比耳后的绒毛便不适地敏锐立起,像有人朝那吹风似的。他面红耳赤地抿起嘴唇。“叫我尤比就行了…”可他还没忘了先前的问题。“我就是想听外行如何觉得。你不是剑术的外行,可你是水疗的内行。你也许有独到的见解。”

“您既然想听,那我也不推辞。”艾芙塔莉亚停了手上动作,将用过的棉棒丢进一个精致的藤编篓子。她换了个猪膀胱做的软滴管,向尤比的耳中注入苏打醋灌洗。“我曾见过一些拉丁骑士练剑,也见过波斯人练刀。我认为,其中佼佼者都深知自己的局限所在,挑着一个薄弱招式练上百遍千遍。”她用手指揉按住尤比的耳屏,轻轻转圈晃动他的头,叫洗醋在他耳道里旋转。“而您的这位奴隶,如此换着把式耍剑,足见其浮躁。他要么是足够傲慢,认为自己毫无弱点,不需磨练;要么是迷茫彷徨,处于瓶颈之处,努力追寻出路。”她的话音忽然停顿,变为忍不住的笑声。“还有第三个可能。”

“是什么?”尤比不顾自己满耳朵的苏打醋要洒落到头发上,非要转过头来。

艾芙塔莉亚早有预料地将一块方巾垫在他耳后,叫洗醋流淌在洁净布面。“您见过孔雀吗?孔雀开屏,要么是示威,要么是求偶。”她放轻声音,对尤比细语。“他可能正像开屏的雄孔雀似的,变着花样展示这些,给我们三人中的某一人瞧呢。”

尤比感觉醋液从他的耳廓缓缓流出,那溪流似的液体被他的耳道烘得十足温热。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从艾芙塔莉亚的膝盖上爬起来。“我…我感觉最近都不要做耳烛了。”尤比怀着歉意说。“蜡烫极了,油也叫我痒极了。我不大喜欢。”

“那下次给您试些新的。”艾芙塔莉亚将桌台上零碎精美的器皿篮篓收好,规整放进箱子中。“您要是想给指甲和头发做些保养,也能唤我来。尤比乌斯大人。”

尤比实在不习惯这名字,不由得又抿起嘴唇,可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庭院中,亚科夫正从阳光下闯进阴暗的亭篷内,卷进一阵凛冽锋利的花叶气味。“可真够慢的。”他拎着剑,不耐烦地奚落。“该教我希腊语了,尤比乌斯大人。”

“那只是个后缀,我的名字正式些翻译作希腊语,就该是这样的!”尤比气冲冲地阻止他调侃的行为。“就像你的名字,科夫在斯拉夫语中也是个后缀!”

这些话从亚科夫的耳朵进了就出。他将长剑塞进剑鞘,转头朝书写室去。“我要罚你抄书!”尤比追着他的脚步离开亭篷,戳指他的后背。“我要罚你将字母表抄上五十遍,不,一百遍!你每写一个,还得大声念出来才行!”

那要浪费多少纸张?亚科夫想。二人前后追赶着腾挪脚步,边吵边走。他沿着圆柱长廊行进,推开书写室的门,绕开耍脾气的尤比,向书写板那去。可那处没备着他们每日上课所需的纸笔书籍。亚科夫抬起头,发现藏书员不在这——是紫袍的伊萨克,与一名亚科夫不认识的半秃中年官员站在藏书架前。二人瞥见他佩剑入室,纷纷投去鄙夷与责怪的视线,不满写在脸上。

尤比停在亚科夫身边。亚科夫的眉头死死缠在一起。

伊萨克直挺挺立着。“这是锡塞罗?伊科诺穆,是位公证官,负责地产方面。”他用那死气沉沉的声音维持礼节。“这是尤比乌斯?德?诺克特尼亚斯,内妻的幼弟。”

“我是位公证官,也是位哲学家,早年曾在君士坦丁堡大学研习法律。”锡塞罗见到尤比,眼睛便笑得弯成两枚月牙。他冲尤比伸出手,尤比上前握住那手,立刻便被攥紧不肯放开。“早听闻您的妻子美貌,卡纳卡基斯大人。虽不见其真容,但见到您的内弟,可见传闻不假。”他笑得如此用力,脸颊两边的肌肉圆滚滚地鼓起来。“正如海中银色的皎月般,您的家族必定流淌着掌控美貌的高贵血液。”

“谢谢,其实姐姐与我长相不很相似…”尤比感到这修辞奇怪又肉麻,不适地想将手抽回来——可这样做又不甚礼貌。幸而亚科夫摸着剑柄上前来,叫这“哲学家”卸了劲。“您来这做什么呢,伊科诺穆先生?”尤比偷偷将手指在衣摆上擦了几下。那人手心里满是汗,湿漉漉的。

“我受托为卡纳卡基斯大人查询些公证文书。”锡塞罗的双手无处安放地交握,背在背后。“为了他与您的权益能更好更快地实现。”

“什么权益?”尤比疑惑地偏过头瞧伊萨克。“我清楚这事吗?”

伊萨克移开视线,继续在藏书架满列厚重的法律典籍中寻觅。“有威尼斯人来抛售他们的房产。”他说。“是你搬家的时候了。”

这事对尤比而言是突然发生的。他们在躺椅餐厅招待了客人,用过晚饭后,一行人趁着夜色到威尼斯租界去——宵禁后出门是属于贵族的特权,只要伊萨克和尤比的手上各自戴着自己的黄金纹章指环,那么随行的官员仆从乃至脚夫奴隶便全有权在街上奔走。他们不止带了金银钱币,奴仆管家,还有专人备着尊大箱子,里面放满了典籍文书。

“这么急吗?”尤比骑在马上问。“我们为什么不明天早上再去?”

伊萨克的身躯一下下随马铛晃动,一言不发,貌似脸上还浮出厌烦神情。尤比已习惯了他这冷漠态度,立刻转头去问随行的公证官。“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尊敬的尤比乌斯大人,我只是个公证官,知道的不多。”锡塞罗抓着帕子擦脑门与头顶的汗。“不过我听闻,最近急着出卖地产的威尼斯人确有一些…”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锡塞罗尴尬地缄口。

尤比感觉只自己被蒙在鼓里,不悦地低下头。他们叮当作响地穿过寂静的街道,进入租界,向海浪翻涌的方向走去。尤比发现伊萨克的马停在金角湾边一幢眼熟的宅院前——他忽然发现,这正是那厅中有温泉池,墙上画满阿芙罗狄忒与丘比特的别院。上次见到这精巧建筑时,院主人还向他吐口水。

亚科夫已经候在马镫旁等他下马。尤比小心地瞧他的眼睛。“你不介意吗?”他问。“伊萨克说,这离圣殿骑士团的分部很近…”

“他们总不能绑了我入团。”亚科夫看上去蛮不在乎。“搬出来,免得受安比奇亚的监视。”

“…你能这样想也好。”尤比扶着他的肩膀下马来,跳到地上。

他们第二次踏进这别院,大量的仆人与奴隶在其中穿梭忙碌,搬运物品,擦拭器具。伊萨克与尤比携着公证官锡塞罗,被迎进宽敞的会客厅。庭院的威尼斯主人在那边祈祷边等待他们——那暴躁的中年人看起来像只被拔光了刺的刺鲀,尤比想,气鼓鼓的,可又没毒刺来扎人。“我只收最新的碟形金币!”他从神龛前转过身来,嚣张虚浮地叫嚷。“旧金币都被剪边缩了水了!”

“币种好说,不过价格需要另谈。”锡塞罗替站在身后的贵族们发言。“最重要的是文书工作。给我瞧瞧您的地契吧。”

尤比实在不适应这气氛。当无趣的官员商人们聚在书房,讨论这些合同文书、法律条款的问题时,他们好似一群故作文明的战士,想方设法用隐蔽的长矛戳刺敌人的痛处,却又要说自己是谦逊有礼、慷慨大方的——真不如像亚科夫那样,拿出剑来酣畅淋漓地杀戮一番来得痛快!可尤比想,原来痛快搏杀也是种特权。锡塞罗和那威尼斯人冗长地唇枪舌战,两个汗津津的男人从租界的土地归属谈到贵族的财产继承,从地契的年份面积谈到金币的面值升贬,从条款的有效期限谈到法律的适应范围,越听越叫人困乏无聊。

伊萨克坐在尤比身旁,捧着杯清澈的葡萄酒打瞌睡,好似交易花的钱不是他的财产,也全不在乎锡塞罗的谈判是否占优。连精神紧绷的亚科夫都倚在墙边闭起了眼睛。尤比打了个呵欠,从桌上胡乱摊摆的典籍中随意摸出一本,试图醒神——那是一本史书,翻开的那页写着近二百年前先皇巴西尔二世的功绩。“他为与罗斯结盟,献出自己的妹妹联姻至遥远寒冷的诺夫哥罗德,使斯拉夫蛮族得以受洗,蒙上帝恩泽得以开化…”“他将一万五千名保加利亚战俘每百人分为一队,刺瞎其中九十九人的双眼,与剩余一人的一只眼。他叫独眼人引着九十九个哀嚎的瞎子排作无数队长龙,叫战俘们的痛哭响彻原野,吓破敌人的肝胆…”

可怕的历史,尤比想,不过血腥刺激的故事恰能给这烦闷夜晚添些乐趣。“您现在除了卡纳卡基斯大人寻不到买家。”锡塞罗举着盏蜡烛,喷着口水劝说对面的威尼斯商人,听来已占了上风。“再耗几天,您来不及登上最后一艘船,也许就成了战俘,像保加利亚人一样被皇帝刺瞎。这等实话,可不是人人都能讲与您听。”

“成了战俘?”尤比抬起头来。“可罗马与威尼斯又没开战。”

话音落下,他便发现谈判着的双方盯着他瞧,仿佛他说了什么十足奇怪的天方夜谭。尤比意识到自己不该插话——可他实在想知道这些人鬼祟地藏着什么秘密。

“就这样吧。”那威尼斯人忽然沉痛地松了口。“把你拟好的新地契给我。”

锡塞罗的笑容一下堆了满脸。他长出一口气,像从灵魂上卸下了重担。“明智的决定。”这位经验丰富的公证官夸赞道。

在尤比用黄金指环扣下纹章前,只有机会瞥上一眼内容——文书上头画着十字架与凯乐符号的图案,据说这便是合约有效的证明。

“上面写的是卡纳卡基斯,还是诺克特尼亚斯?”亚科夫突然警惕地阻拦他。“你看好,别随便印你的章!”

听到这话,尤比如临大敌,急忙叫眼神向上寻索。他没来得及找到接继人的名字写在哪里,却先一眼瞥见一排数值惊人的希腊数字,惊得忍不住打颤。“是卡纳卡基斯。”伊萨克打断他。“这块印章是我的纹章,这块土地是我的财产。也不妨碍你在这居住。”

“这样才能免了税。”公证官锡塞罗紧张地盯着尤比食指上的印章指环,生怕这事再出纰漏。“要是用您本家的匈牙利姓氏,每年都要向皇帝交数不清的地产税啊!”

尤比将这些话翻译给亚科夫听,亚科夫便不出声了。

于是,在众人期盼与失落的目光中,他抬起手,在崭新的地契上扣下那枚金灿灿的指环印章。一个鲜红的镂空十字洇在纸上,仿佛血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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