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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幕 母神与女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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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梅尔与缪斯挤坐在小船上,海浪一下下推着他前行。他再次远远瞧见那些精致庭院中的玫瑰、百合与鸢尾花。鲜艳花瓣与甜美花蜜正引来蝴蝶与蜜蜂——海面上飘荡的碎木板,码头上奔走的闪着光的希腊札甲,金角湾升起的巨型铁索,这些“人造”的东西与蜂蝶鸥隼无关,与春季的生机勃勃无关,与时间的平和流动无关。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的威尼斯,在贡多拉小舟上凝视灯光水银般的倒影。像当初一般,飘渺宏大的想法能使他冷静,使他头脑清晰,使他谦卑而富有自知之明,又使他自负地将所有人与鬼神一视同仁。

摇着橹的船夫出了满脑门的汗,不住地用袖子擦脸。“走完这趟,我就不走了。”他说。“你们幸运,搭上我最后一班船。”

“这算什么呀!”舒梅尔身旁一位蓄大胡子的借贷人满不在乎地说。“两艘商船打起来,就能把你吓成这样。都像这般胆小,谁也不要在这做生意了!”

“可他们升起铁索了!”一个年轻犹太女人边祈祷边说。“码头全被封住,船都出不去了!”

“唉,过不了一会也就撤下了。”借贷人笑着安慰她。“北面的码头用不了,还有南面的码头。君士坦丁堡最不缺海港!”

“不缺海港,也不缺城墙。”舒梅尔附和道。“别担心,升起铁索,也是为了保护市民,对吧?”

这样庞大的要塞城市,四方诸国的商人与工人在这生活,怎么可能因一点小事就不得安宁呢,舒梅尔想——对君士坦丁堡而言,别说两艘意大利人的商船,就算两支意大利人的舰队在金角湾打起来,也总有办法叫骚乱平息。这是座古老城市,经受过许多次战争的洗礼,现在正是它繁荣昌盛的时候。

蹊跷正在此处。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舒梅尔心里犯着嘀咕。他总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不安生的东西躁动着,激起一阵不祥预感。

下船后,船夫的小船果然被希腊士兵扣留住。“金角湾今天不通航。”士兵说。

“那什么时候能通航?”舒梅尔牵着驴子凑上去问。“您有消息吗?”

“到时候你们会知道。”士兵回答。“赶紧走,别在码头滞留。”

看来这士兵没消息,舒梅尔遗憾地想。他心中的不祥预感像幼苗般生长。

加拉塔来的一行犹太人就此在威尼斯租界的码头散了,各自寻去处去。舒梅尔回头望向海面——已有帝国的船舰在营救船员,打扫战场。那艘热那亚的商船沉了,货物箱子与甲板碎片一同被埋进海底的坟墓;备着投石机的威尼斯船只被带到码头,所有船员都被赶下船,抓捕起来押向监狱。港口围观的人群也散了,不知是因为再没热闹可看,还是被卫队赶回房屋里去。看似这场外国人引起的骚乱即将归于平静。

缪斯却不情不愿地伸着嘴唇哼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我知道你大病初愈。”舒梅尔斜着强骑上它的毛驴背,拍它嘴歪眼斜的脸。“可你得每日溜达散步才行,这是医生说的!”

租界的街头与往常别无二致,甚至有些先前关闭的店铺又重新开了门——毕竟到春天了,舒梅尔想。冬季的地中海难以通航。气候转暖,万物复苏,商人和投机者们也从海的那面跃跃欲试而来。他驱着驴子,寻着路线拐进小巷中,再次进到玻璃窑所在的厂房。投入的工匠与燃烧的窑炉像前日般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可刚推开门,舒梅尔便遭了几个白眼——这很正常,那又粗又矮的领头工匠被他横刀夺走了一部分工作。舒梅尔对此十分理解:叫一个外行艺术家对几十年的老匠指手画脚,这不仅叫领头工匠不好受,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个苦闷不讨好的差事。他原谅这几个白眼。

“我还以为你今天没法来了!”比安卡将一头蓬松的橘色细卷发束在脑后,扎得紧紧的。她的手指捏着本账簿。“过来。你不用学如何烧玻璃,可要学的也不少。”

“我来时听士兵说,金角湾不通航了!”舒梅尔连忙拴好驴子,凑到亲切的雇主边上去。他话锋一转,试探着问。“如果我今晚没法回到加拉塔…该怎么办?”

“你担心这个?”比安卡扬着眉毛回头瞧他。“你可以和工匠一起住在工厂里。”

这正是舒梅尔预想中的答案。“你的工匠们可不喜欢犹太人!”他故作惊讶地张大嘴巴。“要是被人发现在租界过夜,我可能会有麻烦!”

“要是希腊人到晚上还封着金角湾,还怪犹太人回不去加拉塔?”比安卡抱起两只粗壮手臂。“别想那么多。你回得去就回得去,回不去也是他们的问题。你怕什么?”

他们聊着,边说边从背面的工厂行至正面店铺——货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玻璃制品。有常见的花瓶、酒杯和碗碟;又有新奇花哨的烛台吊灯、首饰摆件。它们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缤纷绚烂。这些漂亮晶莹的工艺品叫舒梅尔啧啧称奇,他想,这也是个不错的行当,符合他浪漫的调性。不过实际上,他不擅长设计小物件,人像才是他最拿手,也最受欢迎的——大部分画师都是如此。正当他思考时,一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从通向工厂的后门冲进店铺里。

“老板,今天的石英砂没送来!”孩子大叫道。“他们说,金角湾还封着,没船进得来!”

比安卡从账簿里抬起脸。“这倒是个问题。”她皱起眉,鼻梁上挤出褶皱。“库存还有多少?”

“还够今天上午的。”孩子见她不慌乱,呼吸也平稳下来。“下午就没得做了。”

“真是没一刻消停,我去解决这事。”比安卡从柜台后站起身,合上账本,放进一尊箱子。她从衣袖中掏出叮当作响的一串钥匙,粗胖的手指十分灵巧,熟练地在其中找到需要的那一只,锁上箱上锁扣。“码头一定有奇货可居的投机商人。”她收好钥匙,似笑非笑地调侃。“我可不叫你们忽然捞一下午的假期。”

舒梅尔见她一只脚已经踏出店铺的门槛,又瞧见柜台后的孩子盯着他,一阵慌乱卷上心头。“我和您一同去!”他快步追出去。“我独自留在这,该受欺负了!”

“去码头找货可不是偷懒散步。”比安卡斜睨过来。“你该留在这画图纸。”

“我现在没灵感,总得出门转转。”舒梅尔嘻笑着辩驳。“哪有艺术是关在屋子里就能诞生的?”

他的口舌常能起作用——也多亏比安卡纵容他。清晨刚过,阳光的颜色正由料峭变得温热,晒得石砖路暖烘烘的。今日金角湾的商人们较往日更骚动些。这是当然,舒梅尔想,拦海铁索升起一天,就不知有多少财富被阻挡在外——君士坦丁堡南岸的大港并不比金角湾更少,但那处的税费不像租界,无法免除。比安卡行在路上,嘴里边骂边计算今天即将损失的利润——租界的街上充满了与她讨论相似话题的威尼斯人。远远地,二人便瞧见人群在租界的出口聚集起来。一大片装饰了羽毛的意大利便帽挤在一起,熙攘吵闹。

“这是怎么了?”比安卡在人群中随意找了人问。“怎么都挤在这?”

“士兵拦住出口,不让我们出去。”被问话的富商有位希腊裔妻子。夫妻俩远远望着人群,似乎已在这等候许久。“他们说租界里有人与撞船的事有干系,要排查完了才肯放人。”

“上帝啊,该死的希腊佬,那要花多久?”比安卡暗暗骂了一句。“租界可有上万个威尼斯人要查呢!”

“别心急!心急伤身,又于事无补。”舒梅尔安慰她。“你听,士兵催人回去。我们也该回工厂去。万一出什么事呢?”

“事不是这样想的!”比安卡的眼睛瞪得像牛铃。“今天弄不到下午的石英砂,下午也弄不到明天的石英砂。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工厂还怎么开?”

“嘿,你犯了疑心病?”舒梅尔努力驱使嘴角保持上扬的弧度。“等士兵查明,明天金角湾怎么也该通航。怎么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那要是没通呢?”

“那你就明天再来问士兵!那时他们一定回答你合情合理的理由!”

比安卡被气得笑了。“异想天开。”她不加掩饰的言辞锐利地刺向舒梅尔。“你不争不抢,占着遵纪守法又温良聪慧的高地。可你一边享受别人替你争抢的成果,一边指责他们野蛮无理。你以为尽取两边好处,可终会自食恶果。”

舒梅尔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侮辱弄得面红耳赤。“要是画画的事,我也……”——可他的嘴停了。每个人重要的、不可退让的事物是那样不同,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评价别人?舒梅尔想。

“我是怕你出事。”最终他低下头来。“石英砂和工厂总不如安全重要。”

“现在又是谁犯疑心病了?”比安卡的坏脾气转瞬而逝,又笑起来。“希腊人封锁港口便罢,还能对租界的商人做什么?”

舒梅尔想,他的头脑认同这个,可他的心却不认同——很快,他认为自己是被前日接连可怕的遭遇搞得杯弓蛇影。“也是。”他伸着手挠圆帽下的头皮。“这可是在君士坦丁堡。”

“既然他们不让我们出租界,我们就去金角湾碰碰运气。”比安卡的脚步很快向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转弯。“撞船的事是在早上,总有商船在那之前就靠了港。它们中只要有一艘运石英砂,我必将它抢到手来。”

“有这样的魄力,您的工厂还怕不能成为全城最好的玻璃工厂吗?”舒梅尔长叹一声,加急脚步跟上雇主的步伐。

可惜,金角湾的港口堆满了有魄力的聪明人,像比安卡一般想法的资深商贩不在少数。他们貌似每个人都能同时做好几件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人与封锁船只的希腊士兵们说理周旋,有人脚步匆匆寻找自己需要的货物,有人居心叵测地守着秘密似的来回徘徊。威尼斯方言,拉丁语,希腊语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响,人们的嗓门忽大忽小,像一大锅煮沸的麦粥。舒梅尔紧紧随着比安卡踏实的步伐,生怕在纷乱人流中走失了。他威猛的雇主有双极为敏锐的耳朵,没过一会就从无数叫卖走动的商人间辨认出“石英砂”的字眼,大声呼喊着用力挤过人群。舒梅尔不由得想,比安卡的宽厚体格与嘹亮嗓门此时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他本以为该是有许多玻璃工厂主在抢夺截取别家的货物——然而,令他咂舌地,那艘卡着节点入港的石英砂货船意识到自己的货物珍稀,竟在码头搞起拍卖来——这可是在君士坦丁堡,怎能不按法律规定的价格卖货,码头的士兵竟也置若罔闻!“你有多少!”比安卡挤到那船的船头,极大声地问,声音压过了所有其他买主。“产地是哪的?”

货船的船长是位斯拉夫人。“这是开春沿着第聂伯河运来的,产自诺夫哥罗德的石英砂,质量极好。”他冷着脸,拍面前一个打开的大木桶,里面盛满白色石头,晶莹又粗糙。“就这一桶,价高者得。当场付款,概不赊账!”

这人的蹩脚口音与粗鲁神情叫舒梅尔想起亚科夫。工厂主们扯着嗓子叫喊,有人报价有人辱骂,让艺术家的脑袋嗡嗡作响。他对石英砂的品质一窍不通,只瞧见比安卡抓着那白石头仔细端详掂量。

“比叙利亚产的也不差。”比安卡忽然扯过舒梅尔的衣服,冲着他的耳朵大叫。“拿着这个,回店里取了金币和账簿,再回来找我!”她狮吼般的声音简直能冲破耳膜。“快去!一刻也别耽搁!”

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被塞进舒梅尔掌心里。“我马上回来!”他试着大叫,声音被淹没在人潮中。“我这就去!”

舒梅尔气喘吁吁跑到半路,才想起一连串问题来。金币和账本都被锁在哪,他要取多少金币走,哪只钥匙才是正确的钥匙?舒梅尔难堪地想,他可以问那看店的孩子——好像名字是叫雅各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拎着钥匙踏进店里。“我怎么知道这些?我就是个看店的。”可那名为雅各布的小子无辜地回答。“您去问问杰拉德。”

“杰拉德?”

“是他管着工匠们。”雅各布又趴回到柜台上,眼睛鬼祟地转。“他就在后面工厂里。”

舒梅尔一下便明白自己要问的人是谁——昨天那又粗又矮的工匠翻倒了自己的包裹,骂自己是该死的犹太佬,今早又送了几个白眼。他不禁在心里抱怨:要是比安卡能记得这事,更细致些告诉自己便好了。可他的雇主正在码头与投机商人杀价,争分夺秒,哪能如此面面俱到。

舒梅尔硬着头皮闯进后门,到工厂去。他故意叫手中的钥匙叮当作响。

“老板叫我回来取账簿。”舒梅尔谨慎地说。“杰拉德先生,您知道放在哪吗?”

干着活的几位工人转过脸来瞧他,眼神不甚友好。其中又粗又矮的那位走上前来。“昨天你说话还没这么好听。”他取了个帕子擦手上的黑灰,不痛不痒感叹一番。“账簿在箱子里,放在柜台旁边。您没瞧见?”

“没瞧见。我看过了。”舒梅尔堆起一张难看笑脸。“穆拉诺女士还在码头等我,我就指望您别叫她等得太久。”

杰拉德仰头端详这笑脸。“这可不怪我。老板的账簿和金币存在一起,我怎么能叫随便一个人开她的箱子,抢玻璃厂的钱?更别说还是个犹太人。”他手里拎着根滚烫粗笨的吹管凑近来。“谁知道你用什么手段弄到的这串钥匙。”

一听见这话,舒梅尔便明白,自己这趟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箱子,拿不回东西了。“…你要什么证明?”他懊恼地开口,又心惊肉跳地后退。“我可以再去跑一趟。”

“那还用说?把老板毫发无损地带回来,我才安心。”杰拉德笑了。他的眼神像在审视卑劣的骗子与强盗。“赶紧去,把你病恹恹的驴子也带走。它吐得满地都是。”

扫地出门——舒梅尔想,这正是他遭遇的事。他牵着缪斯绕到街道正面,发现雅各布将店铺的大门也关了,不由得大骂一声。他只得拖着缪斯往港口去——那可怜牲畜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看来今天本不该叫它坐船。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没过一会,一个人也瞧不见了。四周的街道忽然变得极为寂静,舒梅尔从未见过往日熙攘的租界街头是这般样子。他感觉身处不真实的梦境中,被挤进边缘混沌的世界。缪斯在他身边打了个气味难闻的嗝,催促他醒来,向前行进。

舒梅尔犹豫着,将斗篷兜帽盖在头上。

他贴着屋檐走了一会,头两个碰见的人是两位希腊士兵。“犹太佬?”他们举着长矛跑来,瞥见舒梅尔两鬓的小辫子,又将矛尖从舒梅尔脸上移开。“回加拉塔去。”其中一人气冲冲地骂他。“租界不允许停留。”

“这是怎么了?”舒梅尔瞪着眼睛,嘴唇上的小胡子颤抖着。“为什么?”

两名士兵互相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不管你的事。”他们说着,一边推搡舒梅尔的肩膀打发他走。“威尼斯租界今天不开放。”

“等等!”舒梅尔急忙回头来。“金角湾都封了,我怎么回得去加拉塔?”

“我们不管这个。”士兵说。“自己想办法,别在这停留。快走!”

寂静的窒息抓住舒梅尔的喉咙。他不住地咽口水,想将那窒息感一同咽进肚子里去,落地为安——现实不使他如愿。

空荡荡的金角湾闯入他的视野。码头的木板与石砖被踩得满是足印,遍地狼狈。木头碎屑,衣料残片,单只的尖头鞋,丢失的羽毛便帽,像垃圾般散落在海边路上。不久前在这挤着的男女商人们尽数蒸发般消失。“人都哪去了?”舒梅尔找了个拾荒的本地渔民问。“出什么事了?”

渔民狠狠向地上唾了一口。“这些威尼斯人,全是贪婪、虚伪、邪恶的暴发户,在罗马的土地上肆意妄为。”他痛骂着。“早该这样。”

“早该怎样?”

渔民却不再回答。他懒得理会面前的犹太人,骂骂咧咧地径直离开。

舒梅尔凭着记忆,沿着码头继续寻找。缪斯一见到海水,便一反虚弱常态,四蹄倔强地伸直,拼了命抗拒挣扎。它的主人不得不大喊大叫地拖拽缰绳,累得满脸汗珠。舒梅尔费了很大功夫认出那艘石英砂货船——甲板上空无一人,落着一片尖嘴海鸥。舒梅尔赶走它们,将缪斯拴在栏杆,用力拍打通向船舱的活板门。“有人吗?”他焦急地喊。“帮帮忙吧!”

“滚开!”一副斯拉夫口音的声音闷闷地从船舱深处传来。“这不让进来!”

“我在找人,我不进来!”舒梅尔扯着嗓子。“有位姓穆拉诺的胖女士,要买您的石英砂的,她去哪了?”

“我管不着威尼斯人的事!”那声音生硬地回应道。“问希腊人去!”

希腊人。舒梅尔隐约明白他所指——这是士兵们做的。可为什么呢?他犹豫迷茫地起身,瞭望四周,很快发现了几个士兵。比安卡交由他的一串钥匙从怀里掉出来,哗啦一声砸在甲板上。

“干什么的?”士兵赶过来,又有长矛闪着寒光的尖头贴在舒梅尔鼻子前。这次他们没瞧见他两鬓的小辫子就收回武器,眼神凶狠得不近人情,叫人想起啖过鲜肉、齿舌滴血的野兽。

“我…我在找去加拉塔的船。”舒梅尔缩着脖子,不自觉举起双手示弱。“我不知道这发生什么了。”

士兵们狐疑地瞧他。“威尼斯有犹太佬吗?”有人转着眼睛问。

舒梅尔的心脏一下吊到嗓子眼。他的身份公文羊皮纸就揣在外套内兜里。

“大概没有。”但另个人回答他。“威尼斯的总督不可能给异教徒发公文,用不着抓他。”

他们商讨完毕,收回长矛。“赶紧走。”临了,还有人骂了一句。“碍事的家伙。”

等到士兵们一脱离舒梅尔的视线,他便抄起缪斯的缰绳,沿着海港的每个大大小小的码头寻觅船只。他出了一身汗,衬衣全湿了。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腿脚手臂似乎全毫无知觉,像没了生命似的凭本能运作。一些关于文明与契约精神的幻想在他头脑中轰然倒塌,激起一片陈旧的尘埃。可他现在没空闲深究这废墟。

总不会这样倒霉的,舒梅尔想。加拉塔每日有那样多的犹太人在租界往返工作,总不会连一艘小船也找不到——他僵硬地行尸走肉般走着,不一会便撞见一大队希腊士兵列队押送着一排衣着光鲜的富商行走。这惊得他牵着缪斯躲在门廊边,心跳叫舌头发麻。等到那些苦苦哀求与愤怒控诉的威尼斯方言远去,舒梅尔又从门边溜出,边祈祷边攥紧缪斯的缰绳。

“上帝啊。”他默念着。“保佑你的选民吧!”

舒梅尔绕过一间小屋,他隐约记得这里有座隐蔽的小码头。像是上帝真回应了他似的,那湾湛蓝海水中漂着一叶轻舟,座位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人,即将离港。男人女人们或戴着圆帽,或用披肩遮住自己的容貌——看来他们都是犹太人。这船该就是去加拉塔的。

“谢天谢地!”舒梅尔喜极而泣,用希伯来语脱口而出。他跪在码头满是泥污的木板上扒住船头。“还能再上一个人吗?”

船上的所有人回过头来,可没一人回应这话。他们纷纷移开视线。“他们不是犹太人,听不懂希伯来语。”比安卡的声音从舒梅尔身后响起,叫他僵在原处。“船也不是去加拉塔的。”

舒梅尔张着嘴,他干涸的喉咙里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这船通向一艘大船,大船将前往阿卡城,再不回来。”比安卡接着说下去。“要不是假扮成犹太人,没人能逃到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上船离开?”舒梅尔回过头。

“我对这艘船而言太过沉重。若上帝叫我殒命于此,我便别无所求。”比安卡的双眼中像是燃烧着两盏窑炉。“但你不一样,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舒梅尔想,二十余年未有人唤过他这个名字了。他的双手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握住船头不肯放手,指甲嵌进掉漆的木头中。“可恶的犹太佬,你要害死人了!”船夫催促着拍打他的手。“要上便上,不上就松了手!”

所有记忆如雷电般在舒梅尔眼前滑过。他的视线从比安卡的面庞移到缪斯的鬃毛,从金角湾闪烁的海水移到加拉塔对岸的塔楼。他的思绪从威尼斯飘飞至此,又跃过河流、草原与雪林,奔向特兰西瓦尼亚的深山之中。

那些手指颤抖着松开船头,木板很快被打湿。船只迅速远去,从舒梅尔的掌心风似的逃离。可怕的悔意立刻汹涌着冲刷他,叫他几乎难以站立起身,只得趴伏在码头。

比安卡的视线投向拐角。那里正有士兵的脚步声掺着金属札甲的碰撞叮当作响着前来。“想不到你如此有骨气。”她赞许道。“比许多威尼斯人更像威尼斯人。”

舒梅尔被吵嚷的希腊士兵们拖起,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很快,长官模样的人从他的怀里摸出那卷羊皮纸,懊恼地向士兵们展示训话。

“我们不会死的。”舒梅尔忽然扭过头。他努力地捋着舌头,像在祈祷般虔诚地张口。

“我不知世上是否存在你我的上帝,可我知道,世上有力量无穷的神明。

“只她们一念之下,便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他的驴子哇地一声呕吐在海边,四肢瘫软着倒下,任凭士兵们如何再拽,也没法动弹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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