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过后，暖流涌动。四月下旬，已是晚春，湿气依旧氤氲，空气中弥漫着果树木香。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斑驳地洒入卧室。尹煜柃蹲下身，逐一拾起地板上色彩斑斓的积木，鬼鬼祟祟地回到屋内，轻轻关上门。

事实上，乐高积木原本的形象是“宇航员”，如今却变成了“一盘散沙”。

而事发经过是——今日白天她去沈逾晟房间打扫卫生，擦拭书柜上的灰尘时，不小心带倒了他摆在上面的乐高积木，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些积木对沈逾晟来说不仅仅是玩具，更是梦想的结晶。他并不在附近，尹煜柃决定在被发现之前，完整复原，以免他又伤心难过。

说干就干。

尹煜柃找了张宽大的书桌，小心翼翼将手中捧着的小零件放上去，分类摆放好，由于没有图纸，只好摸着下巴思索最佳的组合方式，尝试按照记忆中的模样一块一块拼接起来。

过程里，因为某个巧妙的连接，她突然惊喜地笑出来，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时间悄然流逝，尹煜柃再度偷偷摸摸地走出卧室，视线环绕一周，问：“季姨，您看见小晟了吗？”

季姨拿着拖把摇摇头：“小少爷一直没回来，会不会是去院子里了？从前天气放暖以后，小晟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外头。”

尹煜柃笑嘻嘻地“哦”了声，然后溜进沈逾晟的房间，将“宇航员”积木重新摆回原位，立在原地欣赏半天，心中充满成就感。

夜色沉酽，月上中天，沈宅轩窗向外散落光亮，石子路上灯火相隔，一段一段，忽明忽暗。

尹煜柃解下身上围裙，露出里头一字领的荷叶边挂脖连衣裙。

跨入庭院，沈逾晟果真独坐在那儿，白衬衫外面着件米色针织毛衣，坐在铁艺长椅上仰面看着天空，极其认真。

新闻说今日夜晚有天琴座流星雨，然而前几日连绵小雨，今日夜里空中还漫着一层薄雾。

他望眼欲穿，神情又略带沮丧：昨日还下着雨，今天真的会看见流星雨吗……

潺潺的流水声给寂静的院子添些灵动，尹煜柃长迈几步，坐至沈逾晟身边陪同，递给他鲜榨的橙子汁，好奇地顺着他视线看去：“在看什么呢？”

沈逾晟说是流星雨。

尹煜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好像前天看唐歆悦朋友圈分享过这条新闻。

接着便再度陷入沉寂，谁都没再开口。

其实，沈逾晟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呆着，他会独自在房间里学习，从不要求她陪着；会在她和别人有事要忙的时候，选择独自在沙发上看书，而不是不断纠缠着。

望着他总是安静又乖巧的小身板，总会令她不自觉地想多给他些陪伴。即便没有想好该聊什么，也会绞尽脑汁想点话，不想让他感到孤独。

“小晟，妈妈不是有意看的哈。”她委婉地挑起话题，“我注意到你书架上好像有很多关于宇宙方面的书籍。你很喜欢太空吗？”

沈逾晟出神地抠着指尖，“以前再小一点的时候……我很想去宇宙旅行，还很想在宇宙飞船发射台边看发射。”

“是个不错的主意。”尹煜柃认可点头，顿了顿，“不过，现在不想了吗？”

沈逾晟徐徐抬眸，与她对上视线。她疏眉淡眼，却笑得有些过于漂亮了。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你会陪着我吗？”

“当然。”

因她一句话，沈逾晟突然起了兴致，叽里呱啦地与她聊起宇宙和太空，即便听得懵懵懂懂，尹煜柃还是不让他的话落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

其实，他并不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只是因为从前没有人支持他的理想，都要他继承家业，于是每次聊到这些，都没有人愿意听他说，或是敷衍了事地告诉他：小孩子才做选择，你可以都要。

现在，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未来又会是如何。

庭院中喷泉水幕浮出的微凉水汽随风拂面，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好久好久，只听身旁的人说：“逾晟，人生的可能性是靠走出来的，而不是靠恐惧、退缩、回避、被影响。在理想和现实中你不必纠结选择什么，坚持做自己就好。珍惜当下，便是永恒。”

时间在一言一语中流转消逝，忽有无数流星划破蓝灰色的天幕，如同天空的眼泪，闪烁着蓝色磷光，尾焰长而绚烂，穿透寂静的夜。

“你看到流星了吗？是流星诶！”沈逾晟激动地蹦跳着拉她的胳膊。

“看到啦看到啦。”尹煜柃顺势站起身，被他的笑意感染，话语都带着淡淡的笑腔。

“许个愿吧！”沈逾晟咧嘴笑时露出白净的牙齿。

“那我就——希望我们逾晟得偿所愿。”尹煜柃低眸，“到你许愿咯。”

早几日他就在等着这一天，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他还是希望，她能一直陪着自己，永远都不分开。

沈逾晟闭上眼，双手虔诚合十。

在新年时候、在生日蜡烛面前、在流星雨下，反反复复许下同一个愿望——那么，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吧。

见沈逾晟睁开了双眼，尹煜柃摸摸他的脑袋，“既然看到了流星雨，也许好了愿望，现在想进屋了吗？妈妈有点困了。”

沈逾晟刚想迈开步子同她回去，想起什么似的，再度抬头：“你不给自己许一个吗？”

尹煜柃轻轻摇头，说没什么好许的。

她本来也想过为自己许个发大财之类的愿望，或是希望蒋今澈能早日归来回到她的身边，或是许愿蒋雯的病能尽快治疗好，或是许愿郑梁李奕明和唐歆悦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可她最后却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每个人都在拼命挤进成功主义中沉沦，从小到大她都要被教育理想没用，还是要考虑现实，能忍就忍吧。

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她还没有向任何一种妥协，于是成为了第三种——无奈。

对着流星雨许愿，愿望成真这种事，也就只能骗骗小孩子，又怎么可能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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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逾晟的生日在一年春末夏初之际，五月十二号，他十二岁生日时，尹煜柃并没有像沈家其余人一样赠送多昂贵的礼物。听闻沈逾晟还不会骑自行车，惊讶之余，她选择在这日教他骑自行车。

微风拂面，煦日光线温暖，花红柳绿，莺啼燕语，尹煜柃手持dv机，在低像素略糊的质感中记录下他的瞬间——“现在是第一次骑自行车的逾晟小可爱。”

自行车并非儿童款，是成人使用的规模。

将座垫调整至合适高度，按照尹煜柃的指示，沈逾晟小心翼翼地坐上座椅，单脚撑地，牢牢抓着把手，另一只脚放置在踏板上。

来自初学者的紧张感席卷着他，浑身僵硬不知所措——模样活生生像个小笨蛋。

由于不平稳，沈逾晟全身开始不自觉地微颤。

尹煜柃旋即收起dv机，扶着自行车的后座，在他看不见的身后，露出坏坏的笑容，“小晟，你尽管放心往前冲，妈妈不会放手的。”

有她这句话，沈逾晟自然听信了，感到安心许多。

当然了，尹煜柃没藏什么好心思——就如任何家庭那样，她推着自行车后座带着沈逾晟连同自行车往前跑，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松开手，直起身停在原地，注视着他独自骑远。

自然，学骑自行车并没有理想中那么顺利。

在她放手之后，他的背影已骑远一段距离，突然没有预兆的，连人带车全都倒在地上，笨笨地摔个屁股蹲。

接下来好几次仿若被按下重复键，每次都是同样的情形……

沈逾晟惨兮兮地把自行车从身上搬开，缓缓站起身。担心他会摔伤，尹煜柃连忙追赶上前，关切询问：“有没有摔疼？”

他老实点头。

不会真摔出个万一了吧？尹煜柃赶紧问他：“怎么个痛法，是不是刺痛？”

“我打个比方，如果刺痛是个三角形有棱有角，那我的痛就是去掉棱角，是圆形的痛。”说着，便拍拍身上的灰，不服输的再次坐上自行车，重头开始。

那个顽强的小小背影，没顽强几秒，歪歪扭扭摇摇晃晃没骑多远，重心稍一偏移，又一次倒下。

尹煜柃咬着唇暗戳戳地笑。

沈逾晟灰头土脸地把自行车推回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捧腹大笑，一面还不忘记安慰他：“没事没事啊，大家都是这样子的，又不是天才，当然要学很多次才能学会！”

笑够了以后，尹煜柃才正经传授经验，单脚撑地，稳稳地立住自行车，侧目看他，“停稳以后把脚踏板转到水平位置，用左脚支撑地面，右脚踩踏板，然后轻轻施力，等速度快些后，左脚再踩到踏板上。”

光说不做假把式，尹煜柃便朝前骑去示范给他看。

骑完一圈，又向他显摆似的骑一圈又一圈……三圈过后，才终于舍得轻握刹车，停在他跟前。

她对他总不是疾言厉色的，当她要说什么鼓励人的好话，沈逾晟满心欢喜地等着。

结果只见她拍拍自己的肩膀，一副很臭屁欠揍的模样，接上先前的话：“但是你看，妈妈就是天才！”

“……”

在反反复复的练习中，沈逾晟进步很快，已经能独自骑一段路。不过真正上路时，他还是会有些怯意。

沈逾晟骑着自行车沿着道路往市区方向走，尹煜柃就让陈叔把汽车开着，坐在里头一路跟着。

阳光稍许刺眼，女人降下车窗，往鼻梁上架副墨镜，手臂轻轻搭在车窗边沿，漫不经心地朝旁边的沈逾晟眺去一眼，嘴角勾起笑意，“小晟，前头红绿灯见！”

声音逐渐被风声吞咽消散，尹煜柃两指并于额角，冲他做完一个类似敬礼的手势，银色R8便“咻”的一下，潇洒地扬长而去。

沈逾晟“吭哧吭哧”骑到红绿灯前，恰好红灯亮起，他停在非机动车道，额角已微微冒汗。

旁边便是机动车道，他稍侧目，发现车窗内伸出一个大拇指。

绿灯瞬间跳亮，沈逾晟赶紧踩上踏板，有些不稳，在原地摇晃好几下，自行车刚起步，脚一滑，又再度突然停下。

后面电瓶车上的大叔急着赶路，差点撞上他，旋即破口大骂，态度恶劣：“不会骑就边上让点行不行！挡着人了知不知道！”

沈逾晟回头对上那人凶狠的视线，默默往边上让些，讪讪说：“……抱歉。”

出于担心，亮绿灯时汽车并未着急开出，视线略过车窗外，尹煜柃食指轻轻将墨镜挑下鼻梁，手指稍一用力，拉开车门。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尹煜柃冷漠地觑了对方一眼，踩着高跟鞋不疾不徐地朝沈逾晟走去，一如往常的将他护在自己身后，拎着墨镜框角朝斜上方撩起摘下，随手丢到沈逾晟怀里。

黑发顺势风中飘扬一瞬，长度恰至他的鼻尖。

沈逾晟手忙脚乱地接住墨镜，扶住自行车，望着她高而瘦的背影，微微垂眸，握着手把的力度逐渐加重，心潮生出起伏。

“我家孩子刚学自行车，上路还不熟练，”尹煜柃轻掀眼皮，双手抱臂歪过头打量着眼前人，嘴角半勾，一副笑面虎的作态，“大叔，你中午是吃枪子儿了么。以后记得挑个温和点的口味，咱们这和平年代的，还是少吃点枪子儿为妙。”

虽然背对着自己，但沈逾晟能想象出她的表情，一定不好看。

语调不高，却不由得叫人退缩。大叔霎时间无言以对，灰溜溜地骑车走了。

站在原地，尹煜柃冷着脸望向远处，嘴里又不爽地暗骂了几句，这才徐徐转过身，再度恢复成那副笑意盈盈的温柔模样，捏捏沈逾晟的脸：“没事儿啊，不用理他，你做得很好。谁都有第一次，妈妈学骑自行车的时候也被人骂过，你不用在意那些话。”

沈逾晟却不是在想那大叔的事，心里在意的是她那句“被人骂过”。

出神的间隙，尹煜柃已绕至自行车另一头，招呼他快上来，眼角眉梢皆是轻松愉悦的笑意。

望着她，沈逾晟抿抿唇，欲言又止。

想必问她也不会告诉自己，于是便听话地坐上自行车。

虽然学骑自行车的过程有些艰辛，不过结果还是好的，他成功地学会了这项技能。

在他的生活里，很少有人对自己这样笑，很少有人对自己这样的温柔，很少有人愿意听自己说。每次尹煜柃出现时都能为自己带来阳光，为自己带来所渴望的温暖和被爱的感觉，为年幼的自己带来很大改变。

后来他骑得有些累了，在陈叔把车开回来之前，尹煜柃就在他身后推着自行车后座，俯身带着他朝前跑。

有时她会故意轻晃一下，吓得他惊呼一声，身体前倾抓紧扶手，然后两人不由分说地哈哈大笑起来。

放松下来后，他便展开双臂伸展于空中，双腿翘起，悬空在地面上，在她的庇护之下，仰面享受着自由愉悦的空气。

迎面的风撩起她的发丝，看着眼前幸福的背影，尹煜柃并不觉得疲惫，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过程里始终都面带微笑。

推着他朝更远处奔跑，就好像穿梭过一条时间隧道，周围散落着这些年陪着他长大的各式各样的生活碎片——安静、美好、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