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几次三番登门,并没有定我的死罪,但媒婆冲到医院来,说:“荆洲,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给我那么多钱,老张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我说媒婆,你来。
媒婆靠近,我本想咬掉她耳尖的一块肉,但我转念一想,张家三口人不能全死在我手上,就说:“没关系,他是我爹。”
媒婆将信将疑:“他最爱喝什么牌子的酒?”
“他买不起牌子,喝杂酒。”
“几码的鞋?”
“捡张宗的旧鞋穿。”
“饭菜呢?”
“有口吃的就行。”
媒婆眼中的疑虑没了,“你比张宗疼他。”
我移开了视线。
她认为我跟老张的关系毋庸置疑,那些钱就当我给的养老费。
她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让她离开,我的血很脏。
她走了,我的耳边很安静,夜慢慢深了,我闭上了眼睛。
......
栾奕上我的船时,我正擦掉鞋尖的最后一滴血。
血来自十分钟前,我扔进河里的一个人。
他是江对岸的一家饭店老板,我出江时的饭都在他家解决,他知道我贩鱼,拼命想做我的生意,我说我的鱼都有用处,他说还不是为了卖钱。
然后硬生生地扒上了我的船。
如果那天我知道栾奕会过来,我应该在半路就把他丢进江里。
那天的体验并不好,我有点紧张,栾奕也没怎么看我,我想让她知道,青黎村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便在张刘两家的丧礼过后,带她往西走。
那里有一片树林,树上有甜果子。
我不爱吃。
我给她摘了几颗,她说甜。
我们在那里的山洞过了一个晚上,水很凉,我支了一个大锅,给她烧洗澡水。她的头发是香的,我用甜果子给她编了一个头环,雨停了,一旁有鸟叫声,我从未这样安逸过。
我有病。
不知道这是我亲生父母哪一方的基因,世界上的欢乐从来调不动我的情绪,我阴暗、潮湿,钱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通行货币,我加入组织的唯一原因,单纯是因为这个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能被我轻易地碾于掌下。
我时常脱离本体去看这个社会,其实有病的并不是我。
这个机制虚伪肮脏,钱反而成了恶意推挡出来的无辜患者,真正制造麻烦与危机的是谁?
我与我的组织其实都排不上号,这是我保持悲观的底层逻辑。
有毛毛雨,栾奕抚了下胳膊,我给她披上外套,甜果子掉了下来,顺着落叶滚到了河里,“噗通”一声,栾奕靠在我肩头,我感觉左肩的骨头长了出来,悲观的视角开始有了色彩,赚钱不再是一件麻木的事,我交给了她一张卡,她没花过一分钱。
我就会紧张。
一个女人,跟你分得太清,你就吃不准这日子到底能不能过得下去,薛礼来的那阵子,我怕她会走,我经常盯着她的鞋出神。
一天我正坐在沙发上数柜子里的鞋子,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问她干嘛,她说有血。
我没让她包扎,这是在地窖弄伤的。
我在脏事儿上跟她保持距离,她在花钱方面跟我算得太清,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像两口子。
这种不安全感让我时常心慌,我并没有把它归结为心动过缓的躯体症状,我把它当做.爱而不得。
我极少去关注“爱” 这个字。有的人天生就没这根骨头,我想通了一个问题,我给胡梦下药的那天,心里唯一的波动是她能不能给组织带来一定的收益,而我跟栾奕领证的那一晚,她胳膊被叮了个包,家里没有舒缓的药水,我当下有种牺牲的欲望。
我可以跟她换只胳膊,我耐咬。
但我停止了这个想法的重要原因,不是我变正常了,而是我没她白。
爱而不得会给人极大的受虐感,而虐到一定程度就会让人剑走偏锋,我需要看到她,知道她属于我,这种感觉一般会在做.爱时得到体现,她的长发缠住我的手腕,我的左肩在那一刻血肉疯长,她搂住我脖子的时候,我愿意把我身上206块骨头都献给她。
她还没说过她爱我。
黑暗中,我转了转自己的婚戒,忘了,应该跟栾奕把离婚证领了,这样出了青黎村,她又有新的选择。
睡不着,我决定出去转转,起身的时候终于感受到心脏疼了,那是用最尖锐的虫子咬你心脏一口,你会在那一瞬间觉得死亡降临,头脑眩晕,走不了路,然而我有病的另一方面,就是特会反着来。
我下了床,走廊外有很多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护士提醒他们别挡路,但躺的人实在太多,护士也无可奈何。
病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哀怨声,我趴在窗口看,一个女人头发掉光,头皮不断有虫子爬出来,她拼命挠,头皮顷刻间出了血。
另一个人脱光了上半身,药膏贴满了他的背,有一片没了粘性,掉了下来,我看见药膏下的肌肤全是脓,他一挠,脓血就顺着药膏流下来,越挠越痒,越痒越停不下来,到最后,他丧失了理智,拿刀插.进了自己的后背。
心脏疼,我每走两步就会有这样的感知。
捂着心脏来到第三间病房,这个女人的脸已经腐烂,她躺在病床上不哭不闹,伤口还在恶化,不一会儿我看见一只小虫钻进了她的脸颊里。
原来感染后,是这样的死状。
我无法接受,我准备去搞支安乐死。
正转身的时候,脚步顿住,快走几步,问:“你怎么来了?”
栾奕说:“来检查,我心脏疼。”
我后背顿时出了汗。
是我错。
我不应该就这样把她放回村落,我应该亲自护送她出江,不,镇上也不安全,我也许要把她送到原城去,看她在那里买了房安了家,我还得跟她把离婚证领了,这个社会这一点对女性十分不友好。
我想拉她的手,但又缩了回来,指了指护士站,“抽血。”
心脏简直要炸裂了。
抽完血后,栾奕来到我的病房,此时病房已经十分紧缺,我检查自己有没有哪个地方在流血,这已经是后半夜,栾奕看着很累,我问护士要了床新被褥,换了床单,让她躺着。
她确实困了,躺上去的两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半坐起来,“你的伤......”
“医生让我多走动,怕血栓。”
“真的?”
“嗯。”
她躺下之后已经有了睡音,往旁边挪了一下,“你也休息一下吧。”
我再次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流血,用衣服把胸口的伤遮起来,在她身旁躺下,她很快睡着,我想到我们摘甜果子的那一晚,天边难得有月光,我们躺在山洞口,她很难入睡,我问她是不是害怕,她说不是,她手被划伤了。
我点灯一看,带针的树枝给她的手指划出几条血痕,不深,但她怕疼,她身上有点口子就入睡困难,我得哄,我愿意哄,但我怕我死了之后没人哄。
失眠很难熬。
我以前不知道睡不着的状态就叫失眠,我懒得研究这些名词以及它的含义,我经常睁着眼到天亮,那会儿我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但栾奕来了之后,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思考很多。
我会摸她的被子盖没盖好,量她的体温正不正常,会亲她的额头,闻她的手腕,我爱恨都过于偏执。
我知道我有病。
我从仓库里偷了一支安乐死。
我把栾奕背回家,胸口已经开始渗血,阳台养了很多花,台风天吹倒了一旁的树,树枝砸碎了一小片玻璃,花瓣掉了一地。
我拿着袋子一点一点捡起来,叹气,应该早点把玻璃补上的,都凋谢了。
天蒙蒙亮,我抱着花瓣往船上走,花瓣颜色很亮,我把它们一一贴在船边,然后把栾奕背上船。
我往江中驶,偶尔有鱼翻着白肚皮,临近正午,我在船上煮了西红柿面,给栾奕擦脸和手,喂她吃的时候,面条总是掉下来,我把面放在一边,擦她的嘴巴,低头亲了一口,她仍然那么香。
我的手腕开始腐烂。
我庆幸。
她没有一丝脏污。
长篙在船头放着,太阳落了山,天边的晚霞是红紫色,照得栾奕光彩动人。我拿一片花瓣贴在自己的腐肉上,去握栾奕的手,她好凉,我把她的手放在嘴边呵气,天边的紫慢慢转移到她的嘴唇上。
怎么定义一个人真正死亡?
大脑无法思考还是心脏停止活动?
医学上以脑死亡为死亡标准,我的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拍抚着她,解剖大脑是不可能的,那样太丑,她会生气,于是我剜开了她的心脏。
病毒感染,首先是心脏疼。
我把她的心脏储存起来,但处理的时候手抖,掉进去一个烟头,我知道这个烟头可能会成为警察抓捕我的重要证据,但我不打算拿出来,我刚把她的伤口缝合,再来一次,她会很疼。
天边的红又掉在了江里,随着江水的泛动一点点往远处飘。
我解开狗牙链子,拴在栾奕的脚腕上。
天黑了。
本篇完。
第45章 半截烟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