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队出来的时候,我拿着安乐的照片问他们有没有见到这个人,他们摇头,我又去死人堆里看,他们说现在还没有到家属认领的时候。
我把他们推开,“没到时候是因为他们没来,我来了我就有权利查看!”
他们没再阻止。
我掀开白布挨个查看,他们死得惨烈,要么面目全非,要么四肢不全,查看到其中一个的时候,我停顿了,这个姑娘的脖子上有个洞,看着像是用钢筋戳的,这个地方最容易一击毙命,我曾跟安乐说过。
救援队队长走过来问我有没有找到家属,我把那姑娘的脖子遮了起来,“没有。”
“您先不要着急,现在搜救任务还没结束,也许他正被困在某个地方等待我们救援。”
随后他又跟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我看向那片废墟,咬了下后槽牙。
他不会这么干等着的,他总会找到出来的办法,如果这个办法没有被采用,不是他没那个本事,而是他不想活了。
距离事发当日,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连尸体都发臭了,我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又扫了一眼刚才被我掀开白布的脸,没有一张是傅虞的。
我坐进车里,看见队长拿着对讲机在吩咐各路搜救队员,几个小跟班走过来把白布重新盖起来。那些尸体看着像变形的石膏,歪歪扭扭,充满怨气。
我发动了车子,那片废墟离我越来越远,我想起第一次帮安乐处理尸体的时候,那年他二十二岁。趁着他实习休息期间,我给他租了一间郊外的小别墅,他喜欢安静,那里静得不得了。
我工作忙很少过去,偶尔我们会通电话,我问他想吃什么,我做好带过去。每当提及这个话题,他都会说不用,不远处是条小溪,他会钓鱼,然后烧个鱼汤,吃喝不愁。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钓鱼,更不知道他会烧鱼汤,他上大学前一直很讨厌吃鱼的。
有一天我没通知他就赶了过去,看见门口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在门口四处张望,女的蹲在一旁拿树枝戳晒好的鱼干,在男的掏出一根铁丝往门缝里钻的时候,女的回头吼他:“别偷!”
男的把铁丝叼嘴里,在女的旁边坐下,“怎么了,又不止偷一次了。我都掌握好时间了,这个点屋里那人出去钓鱼去了,你看这还晒起来了,全是你喜欢的小鱼干。”
听到这话,我立马愤怒起来,这两个游手好闲的人竟然在讨论我儿子辛辛苦苦弄来的鱼干。关键不是议论它的美味,而是想把它塞进兜里。
我正想出声,那个女的拿起地上的石子儿往男的扔,眉眼里都是警告,而那男的却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也吃过这鱼干吗。”说着他扯了一个,鱼干的架子被他拉得晃晃悠悠。
然而鱼干还没到他嘴里就被那女的给拽了下来,随后往他口袋里掏,掏出一张一百块,塞在鱼干架子中间,才把手里的鱼干给他。
“给钱了也是偷,你怎么不正大光明跟里面那人买?”他嚼着鱼干,没几口就变了脸,“怎么味儿不一样了。”他吐了出来,“这是你喜欢的,我喜欢咸的,咸的!白瞎我一百块!”
他把鱼干往地上一扔就准备走,那女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一点点把地上的痕迹清理干净才离开,男的又拉长音调说:“得了,明天来偷鱼汤。”
我深吸两口气才忍住没当面揭发他们,我猜测他们可能是辍学的混混,这种人只要钱不要命,万一起了冲突,他们想伺机报复,倒霉的还是独身住在这里的安乐。
我开了门,把鱼干拿进来,又给安乐打了电话,我说我买了很多菜,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鱼头豆腐。”
“你以前不爱吃鱼的。”
他没答。
我说我给你做点别的,他说他马上到家。
他进屋后,我让他去把门口的监控调出来,他却问我:“妈,外面晒的鱼干呢?”
“我收起来了。”
“收哪儿了?”
我指了指厨房,“挂在砧板下面。”
他把鱼干拿了出来,又重新挂回去。
“干嘛挂在外面,被人偷了怎么办?”
“没事的,喂流浪猫。”
“什么没事,今天我就看到两个人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偷吃了鱼干,还说明天要来偷喝鱼汤,你每天在这儿都没感觉到异常吗,东西少了这么多你都没发现?”
他把大门关了起来,我又重新打开,“别关,万一那两个人再来怎么办,晒这么多鱼干不白白浪费了。我去做饭,你去把门口监控调出来,我回到市里就交给公安局,这种混混就得让他们吃些苦头。”
“监控坏了。”
“怎么会坏?”
“不知道。”
“安乐!”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稍微上点心,你一个人住这儿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我看这样,明天你跟我一起回去,市里虽说闹腾点,但好歹安全。”
他卷起袖子走进厨房,“妈,您歇会儿,我来做个菜。”
“你做什么菜,从小到大你也没做过。”我把他拉过来,“你到客厅坐着去,算了,你去修一下监控。”
他既没在客厅老实坐着,也没去认真修理监控,而是走到外面揪了一个鱼干,放嘴里吃一口,眉头皱着,“这也不好吃啊。”
我接过咬了一口,“的确不好吃,你那手艺我还不知道,鱼干就是要脆脆的,咸咸的,这也才能压得住腥味儿,你这又软又腥,谁要吃。”
他把鱼干接回去,看了一会儿,“这玩意儿不值那么多钱。”
“什么不值那么多钱,谁买了?”我正往锅里倒油,油刺啦一下炸起来的时候,我忙着下菜,就忽略了,我曾在门口看到过,有人往鱼干架里塞钱。
也就错过了安乐对傅虞的早期萌芽。
.
郊外的夏夜比城中心清凉不少,很适合我这种往老年大军奔行的人。我腰椎不好,关节疼痛,风扇吹了一会儿就浑身酸疼,开空调简直是自讨苦吃。
而这里只需要把窗户打开,就能享受到最纯正的夜风。我在这儿住了两个晚上。
第一晚我跟安乐聊家常,问他在实习单位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喜欢的女生,让他实习结束后转到我所在的医院工作,有个照应。
他的回答是:
好。
没有。
不要。
我从他第一和第三个回答中,推算出他第二个回答没骗我,他也没必要骗我。他从小就对女孩没什么兴趣,他说她们都一个样。
我曾问过他都什么样。
他说:“漂亮的不擅长动脑子,聪明的功利心太强。”
最后得出结论:“我不喜欢。”
我一直以为这种认知会随着他的年龄而产生变化,直到我第二个晚上打开窗的时候。
楼下的鱼干架旁蹲着一个小姑娘,她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五分裤,头发随意地绕了起来,手里拿着小鱼干,嚼得很慢。
而鱼干架上塞满了一百块钱。
安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外面的灯打开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正想出声制止,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低笑。
我朝那里看,安乐胳膊搭在窗沿上,略长的头发使他看不清我这里的动静,所以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楼下那个身影。
我很少看他笑。
于是我去调查了那个姑娘的背景,查完之后,我跟安乐说别继续,她叫傅虞。
他说我知道。
“她不会原谅你的。”
“她最终会原谅的。”
......
我回到家后,喝了两杯酒,由于职业原因,我很少喝酒,可是安乐的死像是把我的生活一下打翻了,我看着书桌上他的照片,才彻底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她最终会原谅的。
因为没人会跟一个死人计较。
喝完酒后我的手开始发抖,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针管,又从旁边拿出一瓶镇定剂,把针头塞进瓶塞的时候,由于手抖得过于厉害,针头断在了里面。
我把这两样东西摔在地毯上,颓然地往椅子上一靠,书房的灯是吸顶式的,灼得我眼睛发疼,我感觉眼眶里有东西流出来,牵扯着我的心,越涌越多。
早知道安乐是这种下场,我之前就不该留活口!
......
第三天我走了,走之前我又跟安乐进行了一场长谈,他说他心里有数,我相信他,他从小就表现出超出常人的镇定与缜密的心思,我相信他会在感情的问题上处理妥当。
只是在我上车之时,他让我下次来给他带点干净的针管,我问他要针管有什么用,他说下次来就知道了。
回到医院后,我做了两场手术,一场是心脏搭桥,一场是耳蜗植入。
这两场手术的间隙十分短,我几乎没怎么休息。到了第二场的时候,我感觉轻微的头晕目眩,手隐隐发抖,同班室的小赵看我状态不好,问要不要他上。
我摇头。
手术大灯打亮了,我拿着刀划开了患者的颞骨,把接收器嵌入骨槽里面,期间我不停地控制发抖的双手,其他人也看见了,纷纷看向我,我停顿,呼吸,稳住之后才进行下一步。
......
终于完成,大家对我说辛苦了,小赵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有点,后续交给他们,我回家了。
在家里睡了一觉,安乐给我打电话,他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过去,我做完两场手术后正好有个小假期,就跟他说明天。
他又说:“针管不用带了,带点能腐蚀骨头的。”
我隐约感觉那边出事了,“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能腐蚀骨头。”
“妈,你知道的,你以前化学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