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天有稚，入海为蜃，炼化为珠，可拟幻境，以无相命名。

——《细说那些飞升大能们不为人知的往事》

某本内容琐碎杂乱，记录着数前年来诸位飞升大能古怪癖好和行为的书里，在介绍凌霜真人用过法器时，有记录这么一句。

然而作者佚名，里面的癖好又实在稀奇私密，修真界众人想破脑袋都找不到一位能跨越千年时光与大能们都交好的人物，只当是揣测编造的产物，当乐子看而已。

姜萤时经历过幻境后，觉得书里内容未必虚假。

就比如那无相珠。

摸不得，拿不走，是因为蜃这种生物存活于荒海，离海即死不说，还会化为缥缈的云烟。

当年凌霜真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其炼化，无相珠也保留了类似特性——要用荒海水为媒介，才能触碰。

所以来沧澜秘境前，姜萤时不远万里跑去荒海，用净水瓶盛了七八斗荒海水。

无相珠，她势在必得。

或许在幻境里渡劫失败、修为大跌的裴修竹出来后，没发现自己不变的境界有什么不对，但那几百年光阴，姜萤时的进步是实打实的。

她不是什么天才。

灵根差、悟性也一般，流水一样的灵草仙丹灌下去，她的身体像是有裂纹的瓷器，灵力总是存不下来，能化为己用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从幻境出来后，她一下到了筑基后期不说，似乎也继承些剑尊徒弟那绝佳的天赋，修炼速度也远胜从前。

而只用两年就修成金丹圆满的裴修竹肯定也受了增益——这修炼速度放在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身上实在变态，可若从境界跌落、再度修炼的角度出发，倒也合理。

幻境是假，修炼的心得和体验却是真，可以说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事半功倍。

这对姜萤时的吸引力简直太大了。

合欢宗众人还当她再度来沧澜秘境，是想找到更优秀的双修对象一雪前耻，姜萤时也不辩解，她谁也没说无相珠的事。

更不想被共同经历过幻境的前任发现。

绘制精细的舆图上，很快多出涂抹的痕迹。

姜萤时决定绕路先去盐玉谷走一遭。

比起凶险的枯骨林、无趣的清修居，盐玉谷聚集的修士总是最多的。

寻宝嘛，不看天赋也不看修为，就看运气。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一步登天呢？

很难有人能抵制这样的诱惑。

但巧得很，裴修竹就能抵制，他一讨厌碰运气，二讨厌人多的地方，是不会主动往盐玉谷去的。

然而她方向打了个弯，遇到的妖兽不仅没变多。

时不时的，她还会碰上几次没来得及收拾的事后现场，妖丹好端端地待在兽身上，妖气浓郁，像是专门留着给她剜的一样。

姜萤时与死不瞑目的妖兽对视，分外无语。

-

“吱嘎——”

踩断的枯枝发出细微的一声响，远处的少女若有所觉地回头，秋水剪瞳的双眸直直地看过来。

裴修竹屏息凝神，不自觉攥紧手中长剑。

他掐了隐形决，又有灌丛遮挡，修为不高的人按理说不该发现他存在的，但显然，对方的敏锐力惊人。

裴修竹其实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对方毫无与他结识相伴的意思，他却跟随至此，观察着人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更多的细节，来验证一闪而过的直觉。

……是她吗？

变换面容与嗓音而已，对修士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对合欢宗女修来说，更是惯用的伎俩。

可出于什么目的呢，躲着他么？

裴修竹难以排解想到这一点时心中涌起的憋闷。

离开秘境时，他一举突破金丹，不过两年光景，他便修至金丹圆满，隐隐有炼化元婴之象，区区两年，便抵得上普通修士百年的努力。

旁人嫉妒惊疑的目光已经默默转换为艳羡与无法追赶比拟的仰望。

万剑宗、甚至放眼整个修真界，这样的天赋与修炼速度也是前所未有的。

足以证明裴修竹当年的选择没有做错。

但是，与飞涨的修为一同来的，还有掌门师父隐忧的目光。

“你离元婴还差得远，”白胡子老头面皮皱得不行，“看似圆满，实则凝滞，你这是要生心魔的架势。”

“沧澜走的那一遭，你莫不是遇到什么人？生了什么事？”

裴修竹不语。

掌门拿他没辙，不满地“啧”了一声，扔给他此次沧澜的秘钥。

“解铃还须系铃人，去吧，别带着心魔回来。”

裴修竹垂首抿唇，“是。”

师父精于术法占卜，要他来秘境，说明他会在这里与“阿玉”再度相遇，想到这点，裴修竹的视线就无法从陌生又熟悉的女修身上移开。

他发泄般三下两下清掉拦路的妖兽，又清理干净。

脸上溅了些温热黏腻的妖血，裴修竹抬手要抹，无端又放下，由那血迹干涸成暗色的纹理。

正要用剑拨开挡路的藤蔓，耳边传来凌厉且此起彼伏的狼嚎——

姜萤时被银火狼缠上了。

银火狼是枯骨林中少有的群居性种族，单个不难对付，但若有头狼领队指挥，群体的实力不容小觑。

人类修士中常有比狼还狡诈的存在，它们一般并不会主动发起攻击。

怎么招惹的？

裴修竹眉头微皱，侧耳专注捕捉着缠斗的动静。

银火狼看起来很漂亮，银灰色的毛发，矫健的身躯，跳跃奔跑时灵动至极，然而利爪所过之处，会燃起蓝紫色的火焰。

林中渐渐弥漫起焦糊难闻的味道，且愈发浓郁。

筑基修为要应付银火狼群显然相当吃力，躲闪不及的身影让衣摆蹭到几点火星、烧出破洞，狼狈不堪。

裴修竹不知不觉凑近，并在忽然闪出的银火狼偷袭前，忍无可忍冲了上去。

剑气凌然，很快打乱狼群进攻的队形与步调，形势逆转。

而姜萤时轻轻呼出口气。

竟然真的来了。

如果裴修竹细心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姜萤时挥舞长鞭的手在靠近脸颊时，鼻翼微微翕动，她在确认是否有残留的龙牙草香气。

龙牙草，因为香味独特，有令妖兽兴奋着迷的作用，常被拿来诱捕妖兽。

通俗点理解，就是妖兽界的猫薄荷。

但裴修竹的吸引力全被那灵活的玉质长鞭夺去。

是玉影鞭。

裴修竹神色复杂起来。

牺牲几只倒霉同伴、被针对的头狼也被剑刺伤后，躁动的狼群四散逃开。

银火狼里唯有头狼的妖丹有些用处，裴修竹并不打算放走，他提剑要追，长鞭却比他还要快。

细长的鞭尾蛇一样缠上剑柄，制住裴修竹的脚步。

姜萤时：“道友出手相助，连句道谢都不听就要走么？”

她说着走到人前，面上浮现出讶然，“……裴修竹？”

裴修竹掀起眼帘，莫名有些紧张与期待，还未想好说是路过还是偶然，就听极轻的一声嗤笑。

“这几天跟着我的人，是你，”姜萤时略微停顿，“为什么，是我这张脸让你觉得眼熟？”

她微微一笑，笑容说不出的玩味，“你以为我是谁，阿玉？”

裴修竹有些愣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姜萤时便慢悠悠道，“我不是她。”

说真的。

裴修竹见她“有危险”，就出手帮忙，挺出人意料的。他不是乐于助人的性子，曾经秘境里偶遇他同门师兄遇险，裴修竹能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地从人身旁路过。

同门尚且如此，现在站出来……该不会是后知后觉自己做了错事，心怀愧疚来弥补的吧？

姜萤时不想自以为是。

但除了这个，她想不到其他理由。

而裴修竹眼底的猝不及防也印证这一点，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

是他认错了吗？

“合欢宗，姜黎。”

姜萤时在心里默默给借用名字的师姐道了声歉，不过她临时起意的假身份，也想不到什么名字。

她说：“阿玉是我胞姐，你和她的那些破事，我再清楚不过。”

相似的眉眼里满是嘲弄与讥讽。

这一幕极其眼熟，在裴修竹踏出秘境，对着主动凑到跟前的陌生女修喊阿玉时，他见过一次。

那时姜萤时气得狠了，玉影鞭不是缠住长剑，而是挑起了剑修的下巴。

她眸里的怒火直直撞进裴修竹眼底。

“你再说一遍，谁是阿玉？”

怕人一时半会儿认不出她，姜萤时特地保留了“阿玉”的嗓音，哪想人眼睛复明了，耳朵却不怎么好使。

裴修竹移开了眼。

而他身边那个同样拿着玉质长鞭的学人精柔弱可怜道，“萤时师妹，你这是做什么呀？”

她特意在名字上念了重音。

同为合欢宗女修，但是爱与她作对的一个，姜萤时平日并不放在眼里。

但这种场合，明目张胆地取而代之态度过于挑衅，姜萤时长鞭一扬，正要毁掉那仿制的灵鞭——

裴修竹的剑尖指向她。

“我与道友无冤无仇，为何要对我心悦之人发难？”

他掀起眼帘，对上的就是姜萤时嘲讽讥笑的脸，五官艳丽的人，喜怒哀乐都好像比旁人生动些。

……

明明是不同的脸，却仿佛场景重现。

裴修竹呼吸为之一滞。

“后悔了想赔礼道歉都能找错人，我该说点什么呢，不愧是你？”

姜萤时一字一句道：“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