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说，是前前任。

姜萤时脑海中一闪而过张爽朗健气的笑脸，和不苟言笑的裴修竹形成鲜明对比，可在做某些选择的时候，两人倒挺出奇的一致。

她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

从而错过云端上投来的一瞥。

裴修竹嘴角微抿，周身气压低了些许，眼神复杂莫名。

身旁的师弟缩缩脖子，还当他看的是脚下的剑，不由战战兢兢问，“师兄，我御剑有做错什么吗？”

一行人从万剑宗过来，眼见要抵达，他可别在最后关头出了纰漏。

裴修竹淡淡道：“并无。”

不过是……刚刚见到个极为眼熟的身影，一时心惊而已。

流露的情绪转瞬即逝。

眨眼间又恢复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同门小弟子不敢多言。

万剑宗众人行至秘境外，恰到开放吉时。

沧澜秘境的入口是道水纹镜面般的透明模糊的结界，携带秘钥的人方能入内。

这秘境据说是上古大能为徒弟历练所造，里面虽有嗜血妖兽，危险重重，但更有仙丹妙药、灵器法宝。

再适合筑基修士历练不过。

万剑宗诸人在仙盟童子那登册录名，才分批次迈入秘境。

光华流动的水镜会将进入的修士随机送到秘境某处。

裴修竹一脚踏上泥泞的腐土，入目是交错缭乱的藤蔓，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周遭充斥着浓烈的妖兽腥气。

是枯骨林。

他并不意外，两年前初入秘境，他也被送到林中，睁眼便是冰霜玄虎的血盆大口。

那时裴修竹尚未结丹，比起恐惧心中更多是激荡的战意，他拔剑在妖兽间游走厮杀，伤痕累累却也酣畅淋漓。

清出一片空地后，裴修竹平复着呼吸，慢条斯理擦拭剑上的血迹。

眼角余光忽见抹不同于血色的艳红裙摆。

然后他对上双笑吟吟的眼，装满直白的欣慕。

有人躲在角落处围观，见妖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才提着裙子踮脚走出来，很怕脏污的样子，下一秒伸手摸向他的脸。

他下意识提起剑，剑尖指着来人的脖颈，那人毫不在意，纤长的手指捻过干涸的血痕。

是冰刃在眉骨划出细小的伤。

“只顾着擦剑，血要流进眼睛里啦——”

素不相识，语气却自然无比。

……

裴修竹从记忆里回神，长剑出鞘。

当年要气喘吁吁才能绞杀的妖兽，如今解决不过几个瞬息，他利落地剜出妖丹，正要炼化，耳边响起极轻的脚踩枯枝的嘎吱一声。

他寻声看去，在树丛后竟见到抹似曾相识的雪青色背影。

裴修竹心念微动，手指已经碰到瘦削的肩。

然而，弄出动静的人回过头来，是张眼熟但陌生的脸，多了几分清丽，少了几分张扬，便是年岁增长眉眼变化，也没有上扬的眼角往下撇的道理。

裴修竹说不出是震惊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他突兀地出现，把姜萤时吓一跳。

她没想到两人还挺有缘，这么大个秘境，刚进来就又遇上了。

冤家路窄吗？

不过顶着张最多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姜萤时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这位道友，可有什么事吗？”

柔和婉转的嗓音，自然也与她本音不同。

裴修竹眼眸肉眼可见地暗下去，他仓促地收回了手，“抱歉，一时眼拙，认错了人。”

姜萤时莫名觉得好笑——曾经裴修竹认错人，还要冷冷辩解自己“眼盲心不盲”，现在算不上“认错”，倒坦然说自己眼拙。

她不想和前任有太多牵扯，客气一笑，“无妨。”

说罢，姜萤时抬脚便走。

裴修竹快走两步又拦下她，他抿了抿唇，发现自己的冲动毫无缘由。

姜萤时这下真的疑惑了，“道友？”

“在下万剑宗，裴修竹，”裴修竹自报起家门，他眼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期许，“秘境危险，道友可需要结伴同行？”

姜萤时：“……”

这话听着隐约有些耳熟。

她在记忆里翻了翻，发现竟是自己说过的。

两年前，瞧见裴修竹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人当双修对象不错，长相俊朗，名气也大，什么剑道天才，悟性绝佳，听起来就是个不会痴迷于情爱的主。

姜萤时是个行动派，腆着脸就凑上去问能不能结个伴儿。

答案自然是不能。

两年前的裴修竹冷心冷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来熟陌生人的组队邀请。

姜萤时为前任的修为可耻地动摇了一瞬。

金丹圆满哎，在沧澜秘境里可以说是横着走的存在。

可惜，前任这种东西她看一眼都烦。

于是姜萤时平静道：“不必了。”

-

明明分道扬镳，但姜萤时能感觉到，裴修竹并未离她太远。

她对外彰显的修为是筑基圆满，离金丹仅有一步之遥，这样的修为在枯骨林里想毫发无伤还是有些困难的。

可这几天，她遇到的妖兽零星几只，且都不是太难对付。

若林中妖兽密度和战力均是如此，枯骨林也不会有这样阴森晦气的名讳。

是裴修竹转了性子与人为善……还是机缘巧合正好顺路？

姜萤时思索不出结果，索性摊开秘境舆图，用朱笔重新勾勒线路。

沧澜秘境大体可分为三个区域：妖兽栖息的枯骨林，依附灵脉搭建的清修居，以及装满奇珍异宝、灵丹妙药的盐玉谷。

而她要去的地方，在这三地交汇处。

那藏着个相当隐蔽的地下洞穴，兼具枯骨林的毒瘴和满溢的灵气，比盐玉谷灵宝都珍稀的钟乳灵髓肆意堆叠，而洞窟深处，有她想要的东西。

一颗晦暗无光的圆珠。

姜萤时本来不知道它叫什么。

上次来时被拒绝她也不气馁，自说自话报上名字后就跟在裴修竹屁股后。

人家杀妖兽练剑技，她见缝插针丢符箓画阵法辅助，一来二去裴修竹想忽视她都不行，用结霜似的脸再次重申。

“我不会与合欢宗女修结识或来往。”

裴修竹甚至搬出万剑宗掌门、自家师父的名讳，说自己曾答应过尊长，并无违背之心。

可那是裴修竹师父，又不是她师父，姜萤时才不听。

她明面点头放弃，实则仍背地尾随，看有没有什么可乘之机——还真有。

难缠的尖吻蝮将毒液喷进裴修竹的眼睛，解毒丹虽能去除蛇毒，但受创的眼睛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

换言之，裴修竹陷入了短暂失明。

姜萤时同情之余，果断抓住这个机会，用丹药改变嗓音，主动施以援手，假装自己是路过的好心散修，还化名阿玉。

面对危急时刻出手相助的救命恩人，裴修竹果然没再冷若坚冰，他身受重伤，无法视物，接受旁人的善意才是明智之举。

姜萤时修为不高，怕被认出来没敢用灵石符箓，裴修竹又受着伤，灵力恢复缓慢，两人商量过后，决定去清修居休整疗伤。

只是没等抵达目的地，两人就误入地洞，被那珠子卷进幻境。

幻境里，阿玉成了剑尊新收的颇有天赋但玩心未泯的不争气的小徒弟——这样的身份配置，姜萤时立马发现不对，她神智清醒，人却被困在幻境里，照着什么话本演一样。

她试着反抗挣脱，但在看到“师父”的时候有些许迟疑。

因为失明的剑尊顶着的是裴修竹的脸。

幻境虚假，但所扮演的角色的情感体验却真实，姜萤时心道，如果这是个写禁忌师徒情的话本，她配合一下，或许能算是因祸得福？

但很快姜萤时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好运。

幻境里的师徒正经得不行，日常相处平淡透着一点小温馨，全无变质的情愫和暧昧的接触。

而故事结束于修炼得道的师父历劫飞升。

整整六十七年光阴，姜萤时眼睁睁看着重演三遍，才在第四次师父历劫前，争得些许身体的控制权。

她做了件乖巧徒弟不会做的、捧着师父无欲无求的脸亲了口，才让沉浸其中的裴修竹察觉到不对劲，从而清醒过来。

找回本我的裴修竹不再是那个心无旁骛的剑尊，心魔骤生，渡劫失败后，幻境也随之崩塌。

两人稀里糊涂地回到秘境，幻境数百年，现实不过几日。

姜萤时心知是那诡异圆珠在作怪，本想直接取走，但剑都砍过去两回，珠子像是放置在石台上的幻影，根本触碰不到。

她只好作罢。

虽然没能取走奇怪的珠子，但幻境一遭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裴修竹眼里，阿玉已经不是萍水相逢的散修那么简单。

眼疾未愈，他却会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耳根微红。

情自此处起。

后来两人又同生共死过几回，“阿玉”为给裴修竹快速疗伤，主动说要不要试试她偶然习得的功法，水到渠成地双了修。

裴修竹复明的时机恰在离开沧澜秘境后。

两人约定以姜萤时的玉影鞭为信物，可真碰面时，裴修竹已经冲着同门一个处处学她穿着打扮的赝品喊“阿玉”。

看走眼的不止裴修竹，更是姜萤时自己。

她顶着“技不如人”的讥笑回到合欢宗，思来想去这段感情里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取走那能编织幻境的珠子。

查遍古籍，再结合幻境里师徒的经历，姜萤时有个大胆的猜测，幻境里发生的或许是秘境最初的创造者、已飞升大能和他徒弟的事，而那珠子是他曾用过的法器：

无相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