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转动那双玻璃球一样的眼珠，猫似地竖起耳朵，听见有脚步声渐近；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小婴儿走来了，戴着黑色的圆筒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耶卡死去的尸体。中也摸不清这人意欲何为，却已经意识到对方的身躯与阿尔克巴雷诺何其相似，而或许这就是一切的源头。然不待中也再次行动，那边便已然朝他唤了一声：“中原中也。”

中也抬起头，只听那声音清亮如银，娓娓道来：“……耶卡已死，我可以代替复仇者监狱与你将这笔坏账一笔勾销，你若现在走，日后便不会再起风波；可如果还想知道别的，你就将遭受到，比死还可怕的痛苦。”

少年安详而坚定地站立在那里，像一座绵密而沉默的森林。他命令季紗恵撤去了幻术的屏障，毫无顾忌地面向他的敌人，“你怎么知道我未曾经受过比死还可怕的痛苦呢？”中原中也冷冰冰地问，盯着那位小婴儿一字一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不管你们到底有什么计划，只要对彭格列的人有一丝不利，我也能教你们尝尝同耶卡临死前相同的滋味。”

对面的人只是摇头。“愚蠢。”他语带讥诮，“不过无论如何，复仇者监狱都尊重你的选择；随我进来吧，先生。”

世间所有流经中原中也的雨水都被重力的红色渲染冻结，唯有那双蓝眸犹在蘧蘧然地燃烧；百慕达·冯·维肯苏坦，这位独自一人掌控了复仇者监狱十余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监狱长凝向对方的眼睛，缓慢躬身向中原中也行了一礼后便微微抬起手，以一个诡异的笑容朝少年发出了、这满怀恶意的邀请。

就此中原中也终于被告知了复仇者监狱隐藏百年的秘密：在这里所游荡的黑色死神们，全部、全部都是彩虹之子——或者说，曾经是。

百慕达面对中也站着，僵死的黝黑眼珠一动不动：啊，你还不知道吧，阿尔克巴雷诺的任时之久，几乎可以令他们生命的河流延长至常人的两到三倍。听起来真神奇，对吧？他说：不过还是会死的；成为彩虹之子不意味着长生不老。中原君你年纪这么小，再过几年，约莫也能赶上现在这一任彩虹之子凄惨死去的情状。

对面人闭了闭眼，蜷起指尖：“……如果所有彩虹之子最后都会死，你们又是怎么回事？跟透明火焰有关吗？”

百慕达不置可否：“十兆分之一的奇迹罢了。倒是你，难道不好奇我们这群弃子为什么要拖着这副破烂躯体苟延残喘吗？”

说罢，他用屈起的指节敲敲桌面。“或者这么说吧，中原君，”百慕达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你不想知道如何避免里包恩拉尔他们惨死吗？”

“行了。”中原中也冷声打断了他，道，“你反复提及彩虹之子的死亡，只不过是想让我自乱阵脚；可惜我这人不喜欢绕来绕去地说话，若有事，不妨请直说。”

对面闻言亦嗤笑一声，像是在围观一场十九世纪的火刑，只一个眼神便将人从头到尾审判：“中原君，你可是杀了我一位得力下属的。复仇者监狱现在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坐在这说话，自然也能让你因头骨碎裂而死。”

中原中也盯向他的眼睛，在心里无声呐喊：你没说全，你想骗我，说来说去不还是在回避？无色火焰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些焦灼，全然不能泄露，因他生怕自己走错一步便会失去与死亡周旋的机会——不是他自己的机会，而是为了他的同伴挣出条命来。一想到这个，他便觉得自己非去不可。

他的同伴是拉尔·米尔奇与里包恩。前者是他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同事之一，而后者，早在七年以前，便已被中也认定为自己的殓尸人。

他曾在那家寿司店前对杀手先生说：你会一直活着，直到我死。

彼时六月的夏幕不揭、白云浮动，而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到中也抬眼就能看到那个人的帽链在闪光，帽檐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咽喉下的脉搏在跳动。那时候中也就很想微笑：这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枚蓄势待发的子弹，教人无缘无故地害怕；可是啊。

他这种人物，却在听到自己那番话后不合时宜地沉默了。

出膛的子弹也会为了什么而停下吗？杀人的利刃，又到底是什么呢？

那时中也便想：这样的里包恩，连同他身上锋利的生命力，多少次都看不够。

所以如今还在活着的自己，又怎么能够，去背弃这个誓言呢。

少年从怀中取出那枚奶嘴，指尖一碾便将其化作了满手齑粉。百慕达漠然瞧着那雪白||粉末细沙般滑落：“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本来是我们唯一的证据，也是你唯一的把柄。”中原中也一顿，平声说：“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我再不能教别人相信你的死气之炎是无色之炎，秘密的传播就此终止。而我，我杀不了你们所有人，但若你为了心安想杀我，却也至少是要损失八成战力的。”他垂眸抿了口水，道：“折进这么多人，只为了对付一个我……不会觉得可惜么，监狱长？”

百慕达面上完美的微笑渐渐隐没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半晌，终于是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你选择不做英雄，却还有着血性。这样矛盾，能活得肆意吗？”

说罢，不等中原中也回复他便摇了摇头，示意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再开口时，男人的语调已变回了最初的森然：“我一开始便觉得你这人很有用，中原先生，你毁了奶嘴，更是证明了我没看错……作为表达诚意的回礼，我会在此处把你想知道的，分毫无损地，全部告诉你。”

于是在这短暂的偃旗息鼓中，中原中也听百慕达将往事徐徐道来，而在故事开头出现的却是一位闻所未闻的男子。百慕达用仇恨的语气唤他伽卡菲斯，说：这是个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上位者；他的权力，不在于一呼百应神权天授，而在于无可置疑的强大……然而恐怕伽卡菲斯也没有想到，那些被他利用完后就要失去性命的蝼蚁有一天也会获得奇迹。

听到这里，中原中也猛然抬头，一双蓝眼亮得吓人，“怎么说？”他问：“奇迹是指死气之炎？”

监狱长颔首，手指轻叩桌面：“我们这儿的人都死过一次了，一个两个……太不甘心了，”说到这儿，他稍稍沉默了一下，嗓音沙哑，“不想死，就硬撑着活了下来。等再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火焰已没有颜色了；我们便说，就叫它夜之炎吧。白日里活不下来的家伙，不都是在夜里聚集的吗。”

中原中也扶着额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用一种笃定的语气慢慢讲：“你先前的火焰被伽卡菲斯夺走了。”

百慕达没作声；中原中也却因此更为确定。他的眉头紧蹙，近乎是在自言自语了：“既然所有阿尔克巴雷诺都是这么死的，你们不例外……那么里包恩他们也不会例外。”

说到这儿，中也沉默了一会，拨了拨略长的刘海道：“……怎么觉着你们那么像被资本家榨干利益后又被灭口的老员工呢。”

百慕达懒得搭理他这句话，只是接口继续道：“夜之炎令人胆寒之处，不仅在于它可以肆意吞噬其他属性的炎，更在于其对空间的绝妙运用；说实话吧中原先生，你今天能杀了耶卡盖因他所拥有的罪孽之角指环与你的骨残影戒指相生相克，否则对上浑身充斥着夜之炎、且能够随时随地瞬移的他，你将毫无胜算。”

“那是他活该。”中原中也卸下面上伪装的温和，眉目锋利如刃，道：“你们既费心隐瞒世人多年，怎么当日被我师兄一激便下手没了轻重？彭格列的云守大人，有事无事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如今他这一倒，就算我不来，早晚也有别人摸到你们头上。说来说去还是耶卡杀性太重，你识人不清，可怨不得旁人！”

百慕达抬手捏了两下鼻梁，似乎觉得十分棘手：“年纪轻轻，脾气不小。我把你找来，难道是想让自己挨骂？你追查夜之炎这么多年，无非是怕我利用这火焰去杀害彩虹之子；不过如今我倒可以让你放下心了，杀了他们也逼不出伽卡菲斯，我不会在这上面再做什么功夫。”

中原中也眼见自己心中疑虑被其一一道破，不由得微讶。然电光火石间少年再一转念，却脱口而出道：“你把谜底尽数示于我，令我平白晓得这许多秘辛，总不是突然转性儿想做大善人了吧？”停了片刻，又托腮慢悠悠道：“你有求于我。”

百慕达却摇头大笑道：“中原先生，我何以用得着求你呢，你这么重情义的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的朋友最后只有不得善终这一个下场，难道肯做壁上观？就当我这边是把信息白送给你吧，我可绝不信你能坐的住——”

“你是想再多拉一个人下水。”中也打断了他，眼睛垂下来，“是想让我补耶卡的空缺吧。好算盘，先生。”

旋即少年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说：“如果我真足够神通广大，说不定此时便答应你了。伽卡菲斯有威胁，你又一心想报复他，到时候帮你们一起把人杀了简直两全其美，可这样无异于我与你合谋动了那份利益的蛋糕。你怨恨阿尔克巴雷诺注定要背负的宿命，可一切难道是无缘无故发生的吗？难道这里有撒旦在世，百年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们受苦？”

这一叠声的质疑没有令百慕达有任何反应，他仍然坐在那个位子上，像某些沉默而坚硬的屏障。最后，男人只偏了偏头道：“你这是要拒绝？”

“你应当晓得，在复仇者监狱，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寂寞的乌鸦在啼鸣，象征着危险的锁链声由远渐近。

少年撩起额前碎发，目光犹如起落的海潮。

“——百慕达·冯·维肯苏坦，”他平静地说，“我绝不与虎为谋。”

复仇者对于中也命运的推动也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