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在路上的时候，六道骸常和中原中也说起《基督山伯爵》。

他们都不曾像爱德蒙一样，有过明确的敌人，长久的过去里只是面对许多看不清面容的对手，恩怨因果缠绕的很简单。所以聊起大仲马这部作品时，居然都很平静，没什么私人情绪在里面。中原中也常常凝视着壁炉里幽微的火，问六道骸是否想过如爱德蒙一样脱胎换骨，令过去彻底死去，只留下一丝一缕的树根，从树干上新长出个自己。六道骸说不，我前半辈子一呼一吸都是标本，这世上本没有人能彻底死掉，或者完全重生。

“是吗？”中也微微一笑，反问道：“要是我躲一辈子的话，不就可以了吗？”

六道骸“哈”了一声，懒得对这番发言表现出什么看法，只是长臂一伸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木头，让那“哔剥”的声音驱散些屋内的寂静。他一双白皙纤瘦的手随意交叉在胸前，整个人很没精神地斜倒在背椅上，整个人就像一个易碎的名贵花瓶。中原中也转头瞧他，知道在水牢的日子终究损坏了这人的底子，便说：“我可以替你杀掉那帮人，等你回去后养一养，记得为彭格列工作得认真些。”

对方略一沉吟，起身拨开中也耳边的发绺看了几眼他结痂的伤口，指尖轻柔地碰了碰，说：“口气还不小，你杀人的时候倒像要把别人咬死后再给自己一刀……这么容易被情绪控制，我劝你还是先净净心为妙。”

六道骸身体的热度亦顺着那一触传了过来。中也瞪大眼睛，不大服气地抿唇问：“有那么糟？”

“幻术师在这方面的判断可不会轻易出错，”六道骸俯首，右手揽住中也的后脑往前压了压，等二人额头相抵，六道骸泠泠的嗓音便落了下来。

“闭眼。”

意识一瞬间被拉到了极深极深的地方。中也的呼吸停滞一瞬，因为明明感受到在下坠异能却不起作用，他从未感受过如此轻盈的自己；只是自己，不再有荒霸吐。

中原中也在仰面下坠的过程中睁大双眼，手脚瞬间冰凉。

他看见无极青空中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其中一个杀死了另一个。

那是云雀恭弥和他自己。

是死去的师兄，和活着的中也。

橘发的少年开始急促地呼吸，就要放声尖叫的前一秒，六道骸叫醒了他。那双好看的湛蓝眸子瞳孔涣散、久久不能聚焦，幻术师蹙眉：“……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片清澈的天空。”中也梦呓般说道：“……很美好。”

六道骸低眉注视着他，随即被蛊惑般抬手握住了中原中也的肩膀、似乎是想要抓住他……可是眼前这个人啊，明明拥有全世界，却又好像被全世界拒之门外。

“天空最是风云莫测，或许它是在酝酿暴雨。”半晌，六道骸只是缓慢地说道，“中原中也、你在抑制自己吗？”

中原中也、你在抑制自己吗？

中原中也、你在抑制自己吗？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

你在，抑制自己吗？

“哐当”一声，马克杯倒在桌上的声音拉回了少年的意识。他动了动眼珠，转向声音的源头望去，停顿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身处何处：是他在并盛的家。满打满算起来，他已经回来两天半了。

中也默不作声地扶起杯子，望着木桌上淅沥的月色发呆，心想只是半夜出来喝口水，好端端地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他又用汗津津的手去按墙上的开关，灯没亮，停电了。

“你是想站着睡觉吗，狸子。”

中也蓦地回首看来，秀丽面容上难得显出几分黑暗中特有的冷漠与迷茫。云雀恭弥垂眸看向他手中的杯子，顿了顿，又问：“怎么没开灯。”

中原中也似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边探身取了蜡烛和火柴一边答道：“突然停电了。我也是刚意识到。”

小小的火柴光忽地冒出来，照亮了彼此的面容。那只白软的手捻着火柴朝蜡烛移动，在深夜的月光里，白的甚至有些晃眼。黑发少年于是走过去，覆住了那只手。

“你在发抖，没意识到吗？”云雀低声说。

他握着中也的手甩灭了火柴，右手绕过来移走了燃烧的蜡烛。中也没动，凝视着那渐远的蜡烛，就像他当初凝视着壁炉里的火一样。

一切本没有什么不同的。

“师兄，”中也滞涩地开口唤他，声音又轻又细，眼波间却犹有一座破碎的冰山，“你会杀了我吗？”

“不是现在，而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做错了事，不杀我不行。”中也的目光寸寸摩挲过云雀的脸，“……你会吗？”

“会吧。”

云雀抬眼，毫不闪躲地与其对视。“为了不让你感到愧疚，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

那一刻中也在心中叹了一声。他无言地走过去，发泄般攥紧了那人的袖子，心想：笨蛋。

中也知道自己向云雀索求的远大于所给予的，承诺、无言的陪伴、抚慰的肩膀，现在也许还要勉强这个人背负起自己那不堪一击的人格。如果有一天他杀死了云雀，那只可能是因为云雀要阻止自己。荒霸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拦路者，这一点，中也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才不要和你厮杀，”半晌，攥着袖子的人闷闷道：“反正师兄也打不过我。”

云雀“啧”了一声，伸出食指朝中也额头用力一顶，回道：“你这是生怕我以后下不去手啊，狸子。”

“……我可没这么想。”中也移目，“所以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停电，还是跳闸？”

“哦，你问这个。”云雀恭弥抬手打了个哈欠，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他半眯起眼说：“是停电，上次我忘交电费了。”

中也：“……”

他瞪了这人一眼，鼓起腮、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就要往自己卧室走，结果没几步就被拉了回来。

“喂，逗你的。是东街在修路。”云雀的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摸摸小孩下巴，漫不经心道：“不是口渴才出来的？喝完水再回去。”

中也接过杯子立在原地，默默许久，才道：“……师兄，我真想给你一脚。”

云雀恭弥倒是波澜不惊，挥挥手就打算就此回去歇息，不料中也竟不假思索地拽住了他手腕；这下子简直是几分钟前的情景再现，只不过把两人的位置颠了过来。

中原中也用指尖胡乱点了点杯壁，抿唇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心血来潮。他师兄则好整以暇地抱臂倚在墙上，周正的眉眼里俱是一片少有的耐心。

“……我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别这么看着我了。”不多时，中也磕磕绊绊地说：“不过、呃，趁今晚或许能把薇诺娜·瑞德的片子看完——你要一起吗？”

云雀恭弥的眸光在中也脸上来回流转，然而愈看愈忍不住笑意。他没直接答应或不答应，只是冲中原中也一扬下巴，用那冷冷清清的嗓音说：“明天中午吃松茸饭，你做。”

学校里检测出了阳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