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晞到达彬彧玄览的营地，头一件事便是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衫，作了一个素簪麻衣的书生模样的中性装扮。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寡淡中又带有几分英气，那眉眼像极了她的哥哥。

夜晞心想：“其实怎么可能不像，我跟哥哥是龙凤孪生，要是他能活下来，定然比我英俊百倍。”

当然在族人眼中，他也比我好上百倍。

胸中有一丝又是刺痛又是酸楚的愁绪掠过。

她看向搁在神台上的权刃，那是她们丰沮巫族世代相传下来的宝物，相传为众神时代太素神君为了斩灭妖邪捍卫神州所铸的神兵，只有族中至高的大司祭才能持有的象征。

“现在无可奈何地落在了我这个巫族的死剩种手上。”夜晞自嘲地想到。

她端看着权刃，心中一簇炽热的火苗跃起：“我们巫族五百二十七条人命，屠族的血仇，深恨的血咒，都寄托在这把权刃上，……寄托在我的身上。”

夜晞匍匐在地，庄重地行了一个祭拜的仪礼。

“我要跟你们证明：夜晗能做到的事情，我夜晞能做到，夜晗做不到的事情，我夜晞也能做到！”

趁天还没暗下来之时巡察彬彧的营地，观察他们的军容以及设备，先来为夜晞引路的便是燎原军的首席军师——易夷吾。

她被安排的营地就在药炉附近，门外，穿着灰袍素裳长身玉立的军师正等着她。他看上去与彬彧玄览年龄相仿，年近三十的模样，面容清雅，淑人君子貌，见她换就一身衣裳，颇赏识道：“从事果然不同凡响，换上这一身，就好多了。”

夜晞微笑道：“给军师见笑了。我总不能环佩叮当地在军营里招摇过市，扰乱军心，这成何体统呢？”

“然也。”

他请手让她与端蒙往营中四处走去，军营建在群山掩映的一桩村寨里，规模不大，五脏俱全。经过之处，兵士都向军师致礼，而向夜晞投来疑惑的目光。偶或见到收容的难民，恐怕是流离失所追随彬彧玄览的善德之名而来，民众在这里互助互利自发建起了各种设施，还有酒棚，在这种战争期间还苦中作乐，脸带笑容，是怎么的一种生机？如果说仁义之名都是捞取民心的诛心之举，那行仁义总比没有的好。

“彬彧将军的营寨都像这里这种样子吗？”夜晞意指那些乐也融融的面孔。

易夷吾笑道：“呵呵，在这片山脉中还有好几处营寨，像这里这么没规没距的还只得一个，再往前太危险了，只能在这里收容一些投奔而来的难民，暂时安置。在漼州钱谷山一役，当时被败将劫持的士兵不想与我们作战，我们攻陷钱城时，他们还起了炉灶与我们一同煮食，那时就像这个样子，没有人真心想要打仗。”

“黎民百姓都认为你们是正义之师。”

“期望越大，责任越大。大家都是为了求生迫不得已，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地步。”

夜晞有感而发，忽然叹道：“民之所忧，我之所思；民之所思，我之所行。”

她顿了一顿，易夷吾接续道：“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夜晞笑对，别有意味：“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易夷吾默然一笑，再请手。

说着说着，易夷吾便领着夜晞来到锻炼兵器的炉灶旁，周遭都是热气腾腾，火花飞溅，“兵兵砰砰”锤炼兵器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那里有个特别醒目虎背熊腰的大汉，赤着膊，脸上有一度触目惊心的从左鬓划到肩上的狰狞伤疤，秃鹰眉，塌牛鼻，满脸虬髯，他举起一把剑在端详着，夜晞认得他，他便是当时随从彬彧玄览警恶惩奸的其中一员大将，他瞪着虎目瞧她，待易夷吾向他介绍她的身份后，他讪笑道：“没想到那时候那个小歌姬，居然是什么劳什子凤临先生？哎，小娘子，你行不行啊？那么聪明还会给那样的臭瘪三给拿住，哈，我想你也不过尔尔。”

她欲分辩，易夷吾却抢先解围，笑道：“我想以凤临先生的胆识智慧，没人能真正强迫她不愿意的事。”

“胆识？智慧？你又懂了，军师。”辛垣衍意味深长地看她，“我粗人看不懂！”

“夜晞惭愧，让辛垣将军见笑了。”

辛垣衍傲睨得志地再瞟了夜晞两眼，轻摇头道：“要是在战场上稍有疏忽，小命都得不保，让我怎么可以依靠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啊？还得躲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不好还耽误军机，还说元什么鬼……反正就是脑子好使呢……”

他话没说完，一个身体健硕，麦金色肌肤的青年女性便走过来抢了话：“郎君请别怪。老辛总是那么口直心快，口不择言，别放到心上去。”她又大力拍了一下辛垣衍的肩膀，说道：“你以为都像你那么没脑子，什么事都先动了手再想，沙场杀敌得冲，使脑筋的也一个劲儿冲吗？”

“哼，你这娘们有脑子？她可是个姑娘！”辛垣衍回呛道。

夜晞涩然一笑，易夷吾则沉着地为她介绍：“这是我们的斥候都统雾妠母冯娜，这位是宣州大名鼎鼎的凤临先生，夜晞，夜暄妍。也是主公难得请来协助我军的贵客。”

夜晞给她揖礼一番，但见她瞥了一眼端蒙，再端详夜晞，夜晞也仔细看她，她一身黑色戎装，轻便的甲胄，也裹不住婀娜多姿、健康丰满的身材，身上配有几件素净的银饰，棕发束成利落的马尾，头顶簪着红缨，眉眼并不十分靓丽，然而言笑间冶艳豪爽，魅力非凡。

夜晞笑道：“雾妠母冯这个姓氏很罕见，那该是盛州一带巴族人的姓氏，巴族崇拜巴蛇，乃是长母为主，善使毒，尤其是一种秘传的名为‘妙绝妍’的剧毒，举世无敌。而燎原军中有一种特别的毒弩兵种，所示的弩箭上便涂有这种令人瞬间见血封喉的毒药，乃一等一的杀人武器，可惜贵精不贵多。看校尉的一双手臂结实有力，并有经年累月练就的厚茧，想来这支奇兵定然是校尉得心应手的产物。”

易夷吾两眼一亮，笑道：“先生说得一字不差，果然见识渊博，心思细微。”

雾妠母冯娜眸光一烁，咧嘴道：“说得没错，你倒是蛮有眼光的，不过我不只训练弩兵，还训练杀手。”

“喔？对哦，巴族的刺客‘影杀’也是一绝，与曙雀国的宫廷影卫天下齐名。嗯，看来我也得规行矩步，好好表现才行了。哎？据说影杀都有蛇与匕首的纹身，十分独到，只有心情亢奋的时候才会从皮肤显现出来，而当刺客有性命危险，传说这个纹身会拯救刺客一命，然后就会渗出血汗，化为乌有。这个受到古代巫即的祝福的纹身传说，流传至今。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睹上一眼。”

冯娜嘴角上撇，显然易见的鄙夷，道：“我们可不跟腌臜的巫族扯上什么关系！这个纹身受长老的祝福，不过没有什么神乎其神的效果，但……”她妩媚地瞟了一眼端蒙，再走过来凑近夜晞耳边，用不大不少正好让她跟端蒙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如果你想看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喂喂，你可不要乱来！”辛垣衍惊吓道。

冯娜满不在乎地娇笑道：“我乱来？放下你那浆糊脑子里的腌臜想法吧。”

“吓？来劲了是吧！……”于是，辛垣衍与冯娜便这样有来有往喋喋不休地吵起嘴来，不过似乎两人都乐在其中。

“呵呵，别见怪，这是他们的相处方式。”易夷吾轻笑道。

“我明白。”她忍着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端蒙，只见他刚好也面无表情地瞟向自己，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去看为好。”

夜晞匪夷所思地瞪他一眼，更是忍不住笑开来了。

转眼间，易夷吾又带夜晞来到正在山坡上操练士兵的平阔地，士兵们都在副将的喝令下整齐或一地训练着，气势恢宏，军容整肃。在副将旁边被士兵簇拥着兵务繁身的将领，比之粗犷豪迈的辛垣衍，眼前这名将领气质更沉着内敛，这位高大壮硕，阔面重颐，槐叶般薄唇的将军，正垂着头聆听部下的报告，缺乏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是因为经常抿嘴而造成的，眉毛单蹙，额头有深痕的皱纹。

“思廉，有空吗？”易夷吾朗声招呼道。

“喔，你来了。”他仰起头来，看到易夷吾便顺目看到夜晞，这话便是直直对她说的。

“这是管贤，字思廉，是我军的怀化司阶。这是宣州有名的凤临先生，夜晞，字暄妍。听说你们也见过了。”

夜晞上前揖礼，道：“夜晞见过管司阶。”

他端详了她一下，也恭敬回礼，淡淡地道：“我第一眼看你，但觉先生非等闲之辈。”顿了顿，又道：“私以为无论什么人来到这里，能找到他们的方向，既来之，则安之。如果你是诚心地为我军效劳，我希望你能尽忠职守，并由此找到你最终的归属之地。忠臣不事二主，对于军人来说，信念与坚毅是很重要的东西！”

待易夷吾带着夜晞逐一认识营中将领，这一路过来，日渐西沉，易夷吾也给属下给领了去，夜晞与端蒙在这里四处游走参观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便返回营地，在营房中让侍从为她准备笔墨。

夜晞揽起袖子，两指掂额结印，桌上的毛笔自己沾墨运作起来，她翘着手，聚精会神地看着毛笔在宣纸上自觉挥毫，她神思中的山河详略一思一缕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呈现出来。

不一会儿，门外有人敲门，端蒙去应，正是彬彧玄览要为她设宴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