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雪峰村之前，孟极心里隐约有种预感：李慈若的妈妈可能并没有去世，而是躲了起来。

三个月前，李慈若手术成功后，她提出想回妈妈的老家雪峰村散散心。考虑到孟极为了照顾自己耽误了许多课程，李慈若担心她会因此挂科，影响到保研的机会，便决定独自搭飞机回去。

孟极曾劝她，毕竟刚出院不久，一个人出门实在不安全。然而李慈若坚持认为自己能够应付，孟极只好妥协，让她一个人去了。

李慈若在雪峰村待了大约五天就回来了，但回来后，孟极发现她变得非常消沉。

李慈若一向是个乐观的人，很少有负面情绪，即使生病时也总是积极面对。所以看到她这样，孟极便问她是否在雪峰村发生了什么事。李慈若只是摇头说没事，但孟极看得出来，她肯定隐瞒了些什么。

那段时间，孟极没有待在宿舍，而是选择回家照顾李慈若。治疗期间的费用，一部分来自李慈若打工存下的工资，另一部分则是孟极通过借款筹集的，其中大部分来自网贷。

为了偿还这些治疗费用，李慈若康复后开始在网上接单赚取一些收入。从雪峰村回来后，她本来打算去应聘几家大公司，但被孟极劝住了，因为医生建议她至少还需要休养一年。

孟极也在兼职赚钱，尽管治疗费很高，但两人觉得只要能在一起，能活着，一切就都值得了。

有时，孟极觉得自己像是个瘟神，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藤蔓，吸干了身边人的养分。

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她的母亲拼命工作，结果健康状况再度恶化。而李慈若为了尽快还清孟极欠下的债务，在出院后不停地在网上接单，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和对孟极的愧疚最终削弱了她的免疫力，导致她又一次住进了医院。

这一次，医生告诉孟极，李慈若或许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的几天里，孟极并没有感受到预期中的悲伤与痛苦，她的心似乎蒙上了一层雾，这层雾让她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再次请假，并四处借钱，几乎试遍了所有合法的网络借贷平台。她甚至拨通了李叔叔的电话，但得到的回应仍然是拒绝。

最后，她站在病房外，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望着里面的李慈若。

手机里有两个号码，一个是能借钱给她的高利贷公司，另一个是宋世秀的。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拨通了高利贷公司的电话。

又借了十万，这样治疗可以继续一段时间。但是李慈若的病情恶化得太快，医生很快就转向了支持性治疗。

李慈若醒来后，孟极走进病房。李慈若的眼睛一直停留在窗边的一盆植物上，那是一株山茶花，来看望她的朋友送的，据说细心照料的话，冬天就能开花。

孟极努力让自己看向那盆花，而不是李慈若那张憔悴到令人心痛的脸。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只有病房里的仪器发出规律的声响。李慈若终于开口了：“孟极，别再治了。”

孟极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她盯着床单，直到李慈若伸出的手轻轻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然后说：“我不想再拖累你了，这样的治疗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孟极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就像曾经握着妈妈的手一样，她将脸颊贴在那只手上，不想让李慈若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她没有去看李慈若的表情，也不想回应她的话。许久之后，她听见李慈若再次说道：“快到你的生日了，我们回家过吧，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太冷了。”

京北的初冬已经很冷了，孟极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良久之后，她开口说道：“你就当是为了我。”

就当是为了我，继续治疗，哪怕只能多活三个月。

万一真的治好了呢？网上也不是没有这种案例。

抱着这份侥幸，孟极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开始在网络上搜寻各种可能的治疗偏方。以前，当她看到类似的新闻时，还曾对那些不相信专业医生、转而寻求偏方的人嗤之以鼻，但现在，她却深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无助与绝望。

既然现代医学已经对李慈若的病情束手无策，那么那些能够带来一线希望的另类疗法，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尝试呢？

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徒劳无功。李慈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孟极心里明白，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了。

孟极觉得李慈若这辈子好像从未真正快乐过。她的妈妈失踪，生死未卜，父亲也不怎么疼爱她。别人上大学都是在享受青春，只有李慈若一直在兼职，毕业后的工作更是经常加班到深夜。

如果李慈若真的离世了……

这个念头在孟极帮她收拾东西时，突然冒了出来，但她很快被一件物品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个造型古怪的狮头面具。孟极记得，李慈若从雪峰村回来后，好像特别喜欢这个东西，拿出来看过好几次。

这是她在雪峰村买的纪念品？

孟极把它放到一边，然后在包里找到了一本日记本。李慈若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孟极偶尔会忍不住偷看几眼，李慈若大概是知道的，但也没怎么在意。

毕业之后，李慈若很少写日记了。孟极翻了翻，发现毕业以后她也就记了三篇：一篇是读后感，孟极不喜欢看书，所以也分不清是哪一本；第二篇是记录她治疗的过程；最后一篇则是她在生日时许下的三个愿望：

希望手术顺利；

希望孟极能顺利保研；

希望能再见妈妈一面。

再见到妈妈？

这篇日记是在她去雪峰村之前写的，看到那个“再”字，孟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孟极没见过李慈若的妈妈，但听她说过，她妈妈失踪后，她就回到了父亲身边，至今已有十一年了。

十一年太久，对于孟极来说，早已默认阿姨不在了。但对于李慈若，她似乎一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日记后面就没有再写了。孟极把日记本放好，没有再多想。

真正让孟极感到不对劲的是李慈若的一通电话。那天，李慈若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她提出想给李叔叔打个电话。因为她的手机没电了，孟极就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了她。

李慈若似乎不希望孟极听到通话内容，孟极就离开了房间。大约五分钟后，李慈若叫她回去，并把手机还给了她。

孟极把手机揣进口袋，当她走出医院时，又拿出来打开了通话录音，心里想着还好自己开了自动录音。

这段录音只有三分钟。孟极仔细地听着，一开始两人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然后沉默了几秒。李慈若突然问道：“我妈妈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李叔叔回答说：“你是亲眼看到的。”

李慈若接着说：“你知道我不是在说她。”

又是一阵沉默后，李慈若说：“我在雪峰村找到了她。”

对方似乎不太相信，笑了笑说：“你是亲眼看到她了吗？”

李慈若没有回答。对方又说：“你已经被骗过很多次了，还不死心吗？趁你现在还活着，多出去走走吧，别再想这些事情了。”

那天下午，孟极看到了李慈若在哭。

从认识李慈若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

李慈若站在窗前，望着那盆长满绿叶的山茶花。孟极知道，那株花虽然枝头有几个花苞，但看起来是不会开了。

孟极没有上前打扰她，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

李慈若在哭。

她为什么哭？

那天是小雪节气，京北下起了绵绵细雨。孟极难得回了一趟学校，把之前借给李慈若的书归还图书馆。临近考试周，图书馆里挤满了备考的学生，透过落地窗望去，里面全是埋头苦读的身影。

还完书后，她拿着新借的书走出图书馆。晚上的风很冷，她把卫衣的帽子戴上。

在大学里，李慈若人缘很好，而孟极除了舍友外几乎没什么朋友。在回去的路上，她远远看见了自己的三个舍友，但她们显然没注意到她，孟极也没有出声招呼。看到她们手里的奶茶，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李慈若其实也喜欢喝奶茶。不过由于健康原因，她不能常喝。即便如此，孟极还是忍不住为她买了一杯。

回到医院后，孟极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将原本买给李慈若的奶茶喝完，才进了病房。

李慈若睡得很沉，孟极轻轻地将借来的科幻小说放在了床头柜上。虽然李慈若的专业是计算机，但她热爱阅读，涉猎广泛，无论孟极借什么书她都愿意读。同时，她对自己的专业知识也十分精通，在毕业前就已经签约了一家大厂，开始了忙碌的996生活。

相比之下，孟极的专业是工程力学，如果想要有更好的发展机会，读研是更好的选择。孟极其实并不太喜欢学习，中学时甚至有过辍学的想法。后来遇到了李慈若，她才开始认真学习，但她心里还是不太愿意多读书。

李慈若从孟极初中起就一直鼓励她学习，催得多了，孟极也习惯了听她的。见孟极不想读研，李慈若以为她是想多些时间来照顾自己，于是不停地劝她。

没办法，孟极只好答应下来，白天照顾李慈若，等她睡了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学习。幸好她大一大二虽然不太用功，但为了几千块钱的奖学金，每次考前都会临时抱佛脚，绩点还算可以，再加上参加了几个比赛，挣了些加分。

就在李慈若手术成功当天，她得知自己保研成功了。李慈若特别高兴，她说一想到以后能打工帮孟极赚学费，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动力。

孟极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李慈若对她的学业这么上心，直到现在，孟极仍然认为读书对她并没有多么大的影响。

如果李慈若真的走了，那她这个研究生，其实也没读下去的必要。

看着李慈若的脸，孟极心里还在琢磨她白天为什么会哭。她想着等明天李慈若醒了，一定要问问她。

正当孟极准备离开时，沉睡着的李慈若眼角突然滚下了一滴泪。

还没等孟极反应过来，就听见李慈若在梦中喃喃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