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收了目光,登上岸,进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华楼,苏晓左右扫了扫,虽不见盯梢的,然明白一定有,耐着性子在船上背了一遍《哀江南赋》,方才跟了上去。
华楼匾额明晃晃撞进眼里,香红楼,苏晓将折扇抽了出来,晃晃悠悠踱进去了。
大堂正中高台子上,一个女子红纱半掩面,十指蔻丹艳丽,拨在箜篌上,苏晓凝神四处张望,一眼瞥见东边角落里,顾允端着杯茶坐着。
她捡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了,立时有小童上来招呼,抛过去个碎银子,要了茶水点心,顾允也望见了她,目光仍是一掠而过的。
苏晓喝了口茶,再瞥去一眼,一个紫红缎袍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坐到了顾允边上,苏晓竖起了耳朵。
“这位公子,你是头一回上南京的?”
苏晓诧然,两个人难道不是认识的?
顾允看了少年一眼,不作声。
少年笑嘻嘻的:“这位公子这般天人的相貌,若是往日在南京的,我定然是早就结识了。”
顾允将手朝嘴一指,摇了摇头。
“呀!”少年惊道,“公子竟不会说话么?”
顾允点了点头。
苏晓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少年连叹了几声,却还依依不舍地不肯走:“公子,讲话也是俗了的。”顿了顿,“你我交心即可,不错,交心即可!”
苏晓不敢再喝茶了。
顾允径自起了身,朝她走了过来,到了边上,脚下不停,只垂眼向下看了看,苏晓跟着低眼,地上一个纸团,脚一伸,勾了过来。
半晌,借着倒茶将折扇推下地,弯下身子,两样一起拾了上来,再过了半晌,离了大堂,雇了只船,进舱开纸团。
初五,申时,潜林书院,竹隐亭。
苏晓蓦地记起,这日是初三,三月初三。
原来认识两年了,原来才认识了两年。
“这南边呀,一下雨,就下个不肯停了,咱家待了这么些年了,就是不喜欢!”
华芳背着手踱上了台阶,边上华琦撑着伞,一撇脑袋笑道:“爹说得是!南边哪有北边好,咱们北边风都刮得痛痛快快的,豪气!”
“公公,”门子一溜烟跑了下来,“有客来了。”
华芳瞪去一眼:“什么客,还作兴这么跑的,没个定力!”
门子双手送了拜帖上去,华琦接了,眼一瞪:“爹,你看这上头的关防!”
华芳看去一眼,登时“哎哟”一声:“人现下在哪呢?!”
门子道:“在东花厅呢。”
华芳瞪去一眼:“这是什么客,怎么不请到正厅去,没个眼力见!”
走去东花厅,还未进门,华芳已笑开了花:“有失远迎啊,顾大人,这是几时到的南京呐?”
顾允起身离座,点头一笑:“华公公。”
南京、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皆由宦官提督,华芳即是南京织造太监。
华芳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将顾允上下打量,让着入了座,“顾大人真是青年才俊呀,”华芳笑眯眯盯着顾允,大拇指一竖,正中黄澄澄的镶宝金戒指,“干爹给的信上,可是说了顾大人一箩筐的好话。”
顾允道:“吕公公谬赞了。”顿了顿,“华公公,我是私下来的。”
华芳了然地一点头:“咱家知道!”
顾允扫了眼厅内,华芳挥了挥手,侍立小宦官都垂手退了,他将华琦一指:“这个打小跟着咱家的,听得。”
门合上了,顾允道:“今日来访,是想请华公公帮个忙。”
一番话罢,华芳即刻面露难色:“顾大人,不是咱家推脱,咱们都是为万岁爷办事嘛,干爹也是叫咱家对顾大人鼎力相助的,可这事,委实是不好办的呀。”
顾允笑道:“江南三个织造局,我是径直到南京的,我想,华公公若不肯借,旁人就更不会应了,为万岁爷办事,自当是公公这样的人,来办大事。”
华芳听着只觉胸怀激荡,睃了睃华琦,他仍咋着舌。
华芳默了少顷,沉吟道:“这事,还是得先跟干爹通个气啊。”
顾允离座道:“机不可失,还请华公公尽快,我不便久留,便先告辞了。”
华芳要起身送他,顾允笑道:“华公公,不敢麻烦了,我自角门出。”
月白身影走远了,华芳眉毛一耸:“看看,你爹我的名头,都传到哪里去了!”
华琦笑着一竖大拇指:“爹是个厉害人物,两京一十三省,谁不知道呢!”
华芳笑哼了声:“放你的狗屁!我自己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不过比苏州杭州那两个,还是强点的!”
华琦正要接话,华芳瞪过来一眼:“哎哟,看方才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尽丢我的脸!”
华琦嘻嘻笑道:“我这还是头一回见顾大人嘛,外头那些官都传他又凶又恶的,我看,分明很和气,天上地下都难找的漂亮人物。”
华芳呷了口茶:“那些官可不恨死他了,当然把他传成个罗刹鬼了。”
海棠蒙了几日雨,却越发滋媚了,花重枝梢,宛如敷了细润不过的胭脂。
差吏在廊下道:“苏大人,外头有个女娘找你,叫石如翠的。”
苏晓遂去衙门口,石如翠向她行了个万福礼:“苏大人。”
苏晓笑道:“今日来是有什么事么?你爹的病如何了?”
石如翠拽了拽衣角:“苏大人,我爹吃了你的药,病好了,我们想请苏大人吃个便饭。”
苏晓笑道:“病在胃脘,不是一剂两剂药就能好的,还是要小心养着,至于吃饭,便不麻烦了。”
石如翠默了默,笑道:“苏大人,你还记得我表哥么?是他来请苏大人,他识得些城中商会里的人,兴许能帮到苏大人。”
苏晓笑道:“他不是书生,还识得商会里的人?”
石如翠点头道:“表哥他认识的朋友可多了。”
苏晓忖了忖,笑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几时何处呢?”
“今晚,晚云楼。”
送走石如翠,待到午后,苏晓编了个由头,打马去城西清凉山。
潜林书院坐落在清凉山,已逾百年,时至如今,江南举人,十之三出谢家潜林,十之二出林家鹤鸣。
山清草木盛,雨细沾衣巾,愈近清凉山,愈加幽静,展眼一道雪白粉墙拦路,沿长墙走了会,朱红四角亭台。
亭中,一个四旬上下的白袍拱手道:“请问阁下是欲进书院?”
苏晓笑道:“是。”
白袍道:“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不知阁下现下是何功名?”
苏晓道:“秀才。”
白袍指向亭中笔墨纸砚:“请先破一题。”
题出《中庸》,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苏晓提笔答了,白袍看了看,点头微笑:“阁下可以进去了。”
苏晓笑道:“若我没有功名,或破不了这题,便不能入贵书院了?”
白袍笑道:“修学之地尚静。”
苏晓默了默,一笑:“听闻书院内竹隐亭景致极好。”
白袍笑道:“阁下进门,一路东行,翠竹掩映处,即是。”
苏晓依言走了一刻钟,雨丝缭绕里,展眼千百竿茂竹青翠,中间蜿蜒一条石子小路,她无心看景,入了林,步步生风,周身一明,亭中人入了眼。
苏晓笑着一张口,又顿住了,亭东两三丈外还有几个一样服色的人持伞立着,想来是书院内的学生,称呼大人,恐惹留意。
顾允走下了亭子:“李贤弟,雨日土石湿滑,还是慢行为宜。”
苏晓当即拱手一笑:“闻兄,这是几时到的南京了?”说着一抬手:“闻兄进亭罢,莫要打湿了衣裳。”
进了亭子,坐在一处,苏晓只是笑,顾允一时也不言语。
“是几时到南京的?”
“这几日在南京如何?”
两人顿了顿,苏晓先笑着低声开口道:“我很好,只是巡按衙门里几个书吏,都泥鳅似的,当中一个文德至,尤令人叹服,你呢,这一路可好?几时到南京的?那日淮清桥下的少年是你遣来的?白龙鱼服又是何故?你现下住在何处?”
顾允道:“我是初二——”
“闻兄,”苏晓手伸到亭外,笑道,“雨潲进来了,坐到那边去罢。”
挪到了另一边,才要开口,苏晓又笑着一指:“呀,这一片栽的是湘竹。”
顾允等了会,不见她再开口,一一地答:“路上无事,初二到的,那人是,商税一事先停了,等几日你启程去瓜州渡,你我在那会合。”
苏晓思忖道:“是要去扬州么?”
顾允道:“苏州,到了瓜州渡,再细说。”
苏晓点一点头:“我知道了。”又抿着嘴笑:“那你现下住哪呢?”
顾允道:“城北,一个故人的旧宅里。”说着取出一个钱袋:“盘缠。”
苏晓摇手笑道:“我的盘缠够的,去瓜州渡也不要几日,你自己留着罢。”
顾允扫了她一眼:“苏巡按,是我让你去的。”顿了顿,收了目光:“不要误我的事。”
苏晓不笑了。
自旧年中秋后,除过除夕,每一回见,顾允都是这样的生硬冷淡,从前也不是热闹的人,可不会让她觉得冷。
她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饶这样,每回见他,自己还是毫无缘由地高兴,然而才燃起的烛火,一会便被掐灭了,灭了太多次,便也燃不起来了。
亭子内寂了会,顾允将钱袋放在苏晓手边,起了身,冷不防一声“商税”入耳。
是那几个学生,议论的声量拔高了。
“商税一事我亦有所耳闻,真是乌烟瘴气,顾苏两人此来江南,不知还要做下什么令人齿冷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