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天晴了。

又似乎只是一道剑意的异象。

总之，天确实放晴了。

明亮温暖的橙红色在地平线处喷薄而出。然后是太阳的一角，没有什么亮色调的温暖，但仍然缓慢而坚定地升起。

荀晓看着这场日出。

日光将太行道照得活像人间地狱。这里已经是尸体的垃圾场了。有修道者的，也有妖兽的，甚至有凡人。

这些东西经过南明离火司的特殊处理，没有散发出太大异味，但荀晓依然被恶心到了。

四处都是残骸。森白的骨头在她脚下堆积，仿佛一片白雪的坟墓。荀晓暗自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这些也是南明离火司的手笔。他们把那些尸体的皮肤表层全部毁掉，但是没有破坏骨头的任何结构。

她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想去深究。

有些人一旦遇到这种事就想要知道原委，但荀晓对此接受良好。很多事都没必要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仅仅是，知道而已。

荀晓闭了闭眼，尽量不去低头看脚下的白骨。

她一边心里默默掐算四灵二十八宿的方位，一边安静等待朝屿。

直到日光笔直垂落在她后背上，荀晓感觉到这里烫人的温度时，她听到了朝屿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并微微抬头。

朝屿的脸色略显苍白，朝她一颔首，说道：“令主很快回来。”

“我知道了。”荀晓干巴巴道，又迅速补充称呼，“爹......”

太尴尬了。真的。荀晓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泛红了。朝屿以前从来不说话的，自打束星摇来了之后，他就开口说话了。她不知道是朝屿不愿意跟她说话，还是说他跟束星摇做了交易。

总之，事实上，荀晓跟朝屿其实不亲，虽然她的确是朝屿亲生的女儿。

她以前总爱爹来爹去的喊朝屿，因为他不说话，而且她以为他真听不见！她当然不会尴尬了。

因为这件事，荀晓其实有点抗拒跟朝屿进行互动。这方面，她刻意忽略了寄身于朝屿身上那个妖带来的可能性。

荀晓正绞尽脑汁想之后说些什么话，还好朝屿主动提及了话题。

“你有想过之后去哪里吗？”

荀晓快速咬了咬下唇，然后松开。下唇上的齿印很浅。“你说离开令主之后吗。”她确信朝屿不会无缘无故问她这样的问题，他这样问了，就代表他其实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安排。

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朝屿意料之中的吧。

这么一想的话，有点，恶心。荀晓胃里激起了短暂的呕吐欲。

朝屿又凑近了些，荀晓努力按捺自己后退的欲望，“再往前也可以。”

荀晓想都没想：“我想去浮玉陵。”

朝屿顿了一下，虽然这个回答在他预测中，真正听到时也，心情稍复杂。当世修真界各大势力中，小重山和阆山是顶尖战力太过顶尖，到底人数稀少；令丘山府和天衍宗根基深厚，苦于众弟子差距太大；天虞剑宗中多出剑修天才，近年来略显疲态。南明离火司暂且不提。至于浮玉陵......

“但你知道，浮玉陵会死人的吧。”朝屿的眼睛紧紧追随着荀晓，语气多少有些咄咄逼人，“你也知道，正常来说，天虞剑宗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荀晓呼吸急促了几分，她抓了抓衣服的下摆，声音很僵：“是，你说得对。”这句话纯粹是呛他，口气很冲，但很快荀晓就软化了口气，“那样就太慢了。”

“我知道天虞剑宗更适合我，但我等不及了，我身上......也等不了我剑道大成。”

荀晓突然上前，用力抓紧朝屿的衣袖，肃然道：“你不能总把我想得太软弱，虽然确实有一点。”

女孩儿的神色肃穆，眼里流动着细碎的光，很赏心悦目的画面。朝屿只是安静看着她继续说。

“我想得到浮玉陵。”荀晓缓声道。

朝屿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似乎是在安慰。荀晓尴尬地后退了几步。

刚才口出豪言壮志的自信一下子消散，荀晓揉着后颈心想好尴尬，得想个办法断绝父女关系。

束星摇的归来让荀晓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是应付不来朝屿那种类型的人，束星摇不一样，她外向到能跟全天下所有人处成情人。

她从林后步出，慢吞吞的，荀晓注意到她换了身衣服，青裙素净，衬得她皮肤很白。

束星摇笑着过来抱住了她，又迅速松开，笑容明媚。荀晓觉得这种笑容真的是，闪闪发光来着。

“在下面捞了个返魂香。说实在的，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吗？”束星摇完全忽视了站在一旁默默让开距离的朝屿，伸开掌心让荀晓看。

返魂香在她掌心是以一只沾满细粉的灵蝶形态出现的，那些粉尘鳞片似的，会反出一种极为锋利的光。

荀晓下意识屏住呼吸：“首先可能得知道它怎么用。”

“实不相瞒我看不太明白。”束星摇坦言，“我是说，可能要用真气或者灵力催动什么的，但我试了，没一点反应。”

荀晓把脑袋凑过去，小声说道：“把它打碎了会怎么样？”

“会这样。”

束星摇合拢掌心，然后捏碎了灵蝶。那些粉尘飘荡在空中，有着珍珠般的光泽，美丽非常，然后，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粘合成了灵蝶的形态。

束星摇摊开掌心，灵蝶顺从地落在她掌面上，最后消失不见。

“等我之后查查藏灵书吧。”

/

他们没有在太行道待的太久。束星摇以剑气撕裂开覆在太行道天空中的黑暗之后，通往上京的界碑就清晰可见了。

他们越过了界碑。束星摇走在最后。

荀晓的身影不见后，束星摇听到了龙祖的象征性的华丽嗓音，拖腔带调，嘲弄的意味十足。

“束星摇啊，你不打算开通往南明离火司的界碑吗？”

束星摇牵起一抹挑不出毛病的甜笑，装傻道：“去那里做什么？”

龙祖的身影在身后迅速成型，他身量高，四肢修长强健，穿基础款的暗色道袍也衬得仪表不凡。

更何况那张脸气焰实在太强。

压迫感太重了。

龙祖一个箭步上前，俯身捏住束星摇的手腕，蛮不讲理地制住她想要轻举妄动的心思。

束星摇竭力克制自己的焦躁，不想让对方看出端倪。

“去那里做什么？”龙祖满怀恶意地重复了她的问句，“你反问我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面对你跟灌了迷魂药似的卢星宇。”

束星摇感觉对方的吐息扑在她耳畔，并不温热，相反，冰冷彻骨的，比蛇在耳边更让人觉得有威胁。这让她更加焦躁了。

他一点也不想跟他玩暧昧不清那一套，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贴近别人，然后威胁他们，或者虐/杀他们。

他没有一点同理心。

束星摇拼命绞着双手，试图以此来克服自己对他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滕疑青，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束星摇字句清晰地说道。

她对着他笑，笑容灿烂到晃眼。

真碍眼，龙祖想，迟早得让束星摇笑不出来。

面对威胁，龙祖只是轻蔑地哼笑一声，用唇语跟她炫耀：“蠢货，我会唇语。”

束星摇的笑容消失的飞快。她深吸一口气，尖声道：“你去死啊滕疑青！”

她刻意在对方耳边尖叫，并且拉长最后一个单音节，滕疑青耳膜被震得生疼，只能面容稍显无助地伸手捂住束星摇嘴巴。

啪嗒。

女孩子双唇柔软而湿热的触觉在他手下稍纵即逝。因为束星摇嫌恶地往后退了退。

“犯/贱到此为止哦。”束星摇慢慢笑起来，“蠢蛇，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

滕疑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呛她：“你这种蠢货现在手里没剑器用了吧。”

束星摇呼吸一窒，面色不悦地纠正道：“是暂时没有。”

金蛾晓日被她存放在荀晓手里；星垂秋野她可掌控不了，干脆没有留在身边；至于照青霜，苏眉当时带着离开的时候她给忘了。反正那东西看起来原本就是他的。

再往后推的话，只有结云和琅嬛两剑她能用。

“星垂秋野的仿剑。”

滕疑青将一个剑匣递至她面前，语气堪称温和，束星摇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又低头自顾自打开剑匣。

这把剑没有鞘。和星垂秋野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远没有原剑那样光华潋滟，更为内敛。

束星摇抚摸着剑匣，提唇抬眼笑道：“虽然垂秋野人不怎么样，但这剑是真的漂亮。”她话锋一转，兴趣盎然问，“滕疑青，金蛾晓日没有剑灵，有没有可能用祭剑的方式给祂融一个呢？”

滕疑青依旧捧着剑匣，居高临下地搭着眼帘看她，“你自己没祭过剑，知道那是个痛苦的过程吗？”

“那就是可以了。”束星摇语气轻快，“但是好歹能活下去，虽然剑灵其实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活人。”她这样评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她又露出一个笑，这次是诚心的，“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不过垂秋野宁肯做剑灵也要继续帮着魔主，还真是——感人肺腑的爱情呢。”话说到最后，束星摇的语气低迷下去，吃吃的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魔主，这一点上我们两个暂时同仇敌忾。”

滕疑青始终一言不发，终于不耐烦地眉毛一皱，把剑匣塞到喋喋不休的女孩子手上，刻薄道：“差不多得了。你就是话太多才死那么多次。”

束星摇把剑匣接过来，猛地提臂发力才不至于整个人被带着往下沉，她一边抱怨剑匣怎么那么重，一边叠声催促滕疑青快走。

滕疑青按捺住掐死她的无端暴躁冲动，转身欲走，又因为想起来什么偏头交代:“稍等一下，还有一句话。”

“话不要说半截！”束星摇抬脚就要跨过界碑，头也不回就斥道。

滕疑青不为人知地翻了个白眼，“那是你接话太快了，”他平静道，“你不能全信魔主，原因你清楚，我们这些个人疯起来是什么都无所谓的。”

“万一你不小心死掉了，我还得给你回收尸体。”

涌到嘴边的关心话因为性格原因变扭起来，滕疑青没再说什么，身形化雾，很快消失在太行道。

束星摇拉了拉笑得有些肌群僵硬的唇角，毫不犹豫跨过了界碑。

通过界碑的传送就像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追溯那些幻觉般光点的过程。你清楚的知道眼前是不真实的，因为你并没有睁眼看到，那但是真实的、身体的反馈。

夜色朦胧，枝影摇曳如鬼魅，弦月被乌云掩去大半。已至丑时，这里死寂如同鬼城。

她面前的是八都上京，接近皇城的护城河。水体已经发黑发臭，飘着一层不知道是动物油脂还是人体脏器的油脂，腥臭味能飘得很远。

水面黑亮得惊人。在月色之下，能折射出某种凶险的暗光，低头看倒影，会觉得连自己也是可怖野兽的一员。

束星摇不喜欢这样的水。

她取出星垂秋野的仿剑，澄澈剑光欢快地迸发出来，看上去宛如琉璃色的幽光缠绕在剑刃之上。下一刻，浩荡剑光如倒悬川流、似疾风骤雨，随主人的心意荡平整条河流。

最后一点剑光消散，幻境随之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