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你可以做到这点?我可以做到这点?”

“我不确定，所以请你务必慎重考虑。我们可能成功、夺回一切，或者彻底失败，你被规则反噬，重新陷入沉睡乃至彻底消亡。”

“你呢?你有什么风险?”

乌昭耸了耸肩：“我最差的结果大约就是失去绝大多数的力量而后一无所得，这是你现在所存在其中的世界，你的风险远远更大。”

“我们有多大几率?”

“你有多大的决心?”

祁轻鸿直直望进乌昭漆黑的瞳孔：“至死方休。”

“……百分之八十。”

祁轻鸿笑起来：“那就来吧。”

“你确定吗？”

“是的，”祁轻鸿声音轻快，“即使没有我，她们也在一步步重返战场，百分之八十的几率，这简直是做梦一样的数字了。”

“你不再等等吗？或许做些别的布置?”

“不，”祁轻鸿望着她，眼睛是肆意奔流的水流的透亮，“我真的，一分一秒都无法等待下去了，你明白吗?你明白的吧。”

“……你真是个赌徒，你知道吗?”

“哈哈，站在你面前的是凭借微乎其微的几率成功夺取了副本BOSS神格的幸运超神玩家——祁轻鸿！很高兴认识你。”

“你一定和弗里茨很有共同语言。”

“谁?”

“哼，你活下来，我就告诉你。”

“一言为定。”

“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

乌昭屈起一条腿坐在花海里，伸手握住坐在她身边的祁轻鸿的手，她们的手很像，都宽大结实、指节分明、遍布着粗糙的旧伤和坚硬的厚茧。

女人勇气的证明与荣誉的勋章。

她闭上眼睛。

即使是自愿给予，被逐渐吞噬力量的过程仍然难捱，被夺走的越多，越痛苦，最困难的是始终控制住自己潜意识中不愉的反抗与暴怒的攻击。

很难捱。

乌昭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坐在一片纯然的白里，视野里连成一片的白失去了全部的界限。

祁轻鸿仍然坐在她身边，仍然拉着她的手，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成为她无法目视的存在，于是乌昭就只是牵着她的手，扭头看向另一边，在漫无边际的白里漫不经心地发呆。

她的心脏砰砰。

祁轻鸿所持有的神格是“交换”。

灵魂可以交换，躯体可以交换，连能力本身都被证实可以交换。

那么，概念可不可以交换?观念可不可以交换?

“女”与“男”的世俗权力、刻板印象与社会地位，可不可以交换?

乌昭百无聊赖中，随口哼起第一节课上，凯斯对弗里茨微笑着念出的那一串教导。

“男子者，卑弱第一，从妻第二，敬慎第三，夫行第四，忠贞第五，曲从第六，姨妹第七。”

祁轻鸿握着她手的力度渐渐痛苦地加大，人类脆弱的骨血崩裂，乌昭屈起一条腿，手肘压在膝盖上，只是偏着头，托着下巴，轻轻地又唱了一遍，随心所欲地把词句融进她记忆里的一曲小调。

很难捱。

但她愿意。

她们愿意。

她牵着她的手，在一片寂静与纯白与痛苦与漫长的不知归处的等待里，兴高采烈地换了个调子唱。

乔治亚睁开眼睛。

好像一场大梦初醒，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茫然但是习惯性地一个猛子坐起来，左右甩头，然后踩着拖鞋下床，万分熟练地去推睡在旁边的挚友——也是帝国下一任的帝王：“维维安，醒醒，醒醒，起床啦！”

维维安梦游一样被她拉着坐起来：“什么……”

“起床！”乔治亚打着哈欠去推另外两个室友，“今天上午有军事战略和格斗课，早点起床比较好！”

“噢，”维维安用力揉脸，“来了来了！”

她坐在床上看乔治亚一顿乱拳打死老师傅式把另外两个室友连拖带拽地叫起来，一边笑一边感到一点极轻微的违和感。

她忘记了什么吗？

她们在餐厅门口偶遇瓦莱利和弗里茨，弗里茨不愧是海上帝国出生即既定的王储，一大清早就精神抖擞，单手端着一整碟营养丰富的早餐向她们招手，瓦莱利倒是很罕见地双眉紧锁，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心事重重。

“你还好吗?”维维安些许担忧地询问。

“还好，不……”瓦莱利伸手揉了揉眉心，“我感到很混乱——大约是因为昨夜做了噩梦吧。”

维维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们在昨晚一同吃晚餐的地方找到了端坐着的阿尔文，她正对着空气发呆，眉头皱得比瓦莱利还要紧。

乔治亚和维维安咬耳朵：“怎么今天我们队伍里最冷静的两位都不是很在状态的样子。”

弗里茨伸手在阿尔文面前打了个响指：“嘿，天才，回神了回神了，想什么呢。”

阿尔文的视线于是从空气中虚无的一点挪到她脸上，她张开嘴，然后闭上，然后抿紧嘴唇。

“没事，”她最终答道，“只是我昨夜做了一个噩梦，”她浅浅地、不太熟练地、然而是难以自抑地弯起唇角，抿出右颊一个小而深的甜蜜的酒窝，“……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瓦莱利最先弯腰，伸手和她轻碰一下手里的玻璃杯：“是啊，能醒来真是太好了。”她也几近不可自控地微笑起来，眼睛是两泓好温柔的海。

“安娜又没来——”弗里茨托着下巴看餐厅墙上富丽堂皇的钟表转过七点十分，当当当地用银叉子敲三下玻璃杯沿。

“！”乔治亚一推椅子站起来，“她要是今天迟到安塞尔老师不得活吞了她！我去叫她起床！”她举杯饮尽了杯里的鲜奶，已经矫健地预备跑起来。

弗里茨跟着她站起来：“诶乔治亚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奥瑞斯你最好不要趁机捣乱，”瓦莱利没忘记警告她，“你再捏安娜的脸，小心朱迪斯在今天的格斗课上踢你的屁股——”

弗里茨已经跑到半路，遥遥地回嘴过来：“谁踢谁还不一定！”

餐厅里的众人一齐哄笑起来。

“诶，”有敏锐的女孩四处打量，“朱迪斯也还没来噢。”

乌昭缩在被子里气若游丝：“放开我的被子——我要请病假——”

站在旁边的医生难掩笑意地努力作一本正经状：“安娜小姐，您的身体一切健康，恐怕我无法为您开具说明。”

乌昭顽固地和乔治亚被子拔河，在意识海里难掩悲愤地向乌郁金控诉：[你敢相信吗?你敢相信吗?！]

唯一能直接接收神意的现任神眷者朱莉和“安娜想怎样做都没问题”派朱迪斯清晨时分被玛利亚大帝一同急召入王城，祁轻鸿倒是好好地在，可乍现神迹就为了给她写个假条?她不如直接在脑门上刻上“我与奇迹神不清不楚私相授受”几个大字好了。

乌昭，手上亡魂无数、掀起血流成河的堂堂邪神一位，在掷下当今大半身家、赢得盆满钵满的一场豪赌后三小时的当天清晨，惨遭神生滑铁卢。

乌郁金倒是真心实意地心痛她：[我能替您上课吗？]

[你可以替我十七秒——在一片人员疏散的密闭空间里。]乌昭麻木但坚强地风卷残云中。

受苦也要吃饱了再受苦！

[……]乌郁金默然，有点生硬地试图转换话题，[我在安娜的日记里发现了新的信息。]

乌昭没开口阻止，她就一鼓作气说下去：[昨夜我用出击杀了丰千雪的最后一击时，手里的剑身亮起了深红的光，随后剑的威力就大幅增强，我因此得以将“光彩”与“安娜”挂钩，而不是将其归因于奇迹神控制颜色的能力。

一旦将“光彩”与“颜色”区分开，我就意识到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不同色泽的“光彩”。其一是昨天黄昏朱迪斯背您回来的时候，那时您睡着了，她急着带您回来、迅捷加速时，我有看到她周身隐约有冰蓝的光彩明灭——很少，我那时以为是周边花海造成的视觉误差。

其二是安娜日记里的那些插画，从童话书、朱迪斯和鸟笼设计图的那几张速写可以看出，她的画风非常写实，而在那张被仔细描绘、占了整页的水彩里，尽管有周边植被深浅绿意的掩映，仔细辨别仍然可以看出，墓碑周边有墨绿的微光闪烁。

其三，还是昨夜，丰千雪最后本来有机会用另一项道具防御我的剑，但他的反应慢了致命的半秒。我很确定，他死前的最后时刻，瞳仁周围绕了细细的一圈深紫的光边。

您已经向朱迪斯核查过，据她所知这世间您已没有除她之外的血缘亲族，附加任务二任务描述中的“同族”，很有可能并不是指血缘，而是指同样具有“光彩”的人，也即那深紫光彩的拥有者。

另外，我昨夜去图书馆查阅了一些资料，从宗教史中找到了只言片语。从前有以“色彩”为铭的“灾厄之男”，]她忽然卡壳了一下，像是潜意识中识别出了某种微妙的悖谬，但还是继续说下去，[奇迹神最初声名鹊起，似乎正是因为其降下了夺去色彩的神迹。]

乌昭仰头把杯里的鲜奶一饮而尽：[明白了。]她怎么忘记了，乌郁金本来也是独自通关多个副本的高玩 ，不过，[你去图书馆查阅了资料?]

[咳，那个，]乌郁金努力作一本正经状，[兔子玩偶也是可以很有行动力的。]

[路途坎坷?]

[……我昨夜的步数绝对超五万了。]乌郁金安详道。

在绝无动摇的基础信念之下，人的大脑会自动修正认知与记忆。

乌昭：柔弱，无助，但能吃

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埃莱娜.费兰特，《我的天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