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夏奕洺不嫌累，乐意连轴转，陆少芊也无所谓谁来打下手。

今日的夏奕洺一改先前态度，乖巧的很，让干嘛干嘛，没有什么二话。

看得出来他偶尔还是想反驳自己，几次都想撂挑子不干，但不知为何，犹豫过后，还是顺从了。

这倒让她摸不着头脑了，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有求于自己。

但有什么事他去求他的神官堂兄不是更方便吗？

二人忙了一天，到傍晚时分，都该换人了，也不见这孩子说出口。

云府经过了近五日的度化，已安静许多。

一场法事结束后，他们可以稍作休息，再进行下一场了。

只是云公子目前还不能离开，仍要留下安抚它。

陆少芊百无聊赖地倚在云府门柱上，一边等着夏奕澜红叶来替他们，一边等着夏奕洺开口。

夏奕洺犹犹豫豫，几回想张嘴，又闭上了。

陆少芊看他这纠结的模样都要看烦了，不耐道：“有话快说，一会儿他们就过来了。”

夏奕洺惊讶起来：“你知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

陆少芊现在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萧霜爱翻白眼了，有时候是真的忍不住。

“你突然和红叶换岗，还不时看着我欲言又止，请问你不是有话想说，还能是怎么了？”

夏奕洺撇了撇嘴：“你说的我好像很蠢一样。”

“其实，我是想说……哎呀，就是关于你和堂兄，有些事情我觉得我必须跟你说……”

听到他是要说关于夏奕澜的事，陆少芊当即便没了心情，掉头就走。

哪知她刚要走，一道剑影猝尔袭来。

她飞身躲开，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你要跟我动手？”

夏奕洺慌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别拔剑！你看我剑都没出鞘，我只是想拦住你！”

陆少芊无语了。

她抱剑倚回门柱，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等着看他究竟能说出些什么来。

然而她刚站定，夏奕洺就猛地朝她一鞠躬，大喊一声：“对不起！”

“……”

你们老夏家是全疯了吗？

夏奕洺道完歉，又猛然直起身来。

他目光游移，面红耳赤，口不择言：“当、当时，在魏府我不应该对你、那个、出言不逊，我也不该信传言，在魏府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了……”

“其实后来蟾宫劝过我，堂兄也罚过我了，我就是……就是抹不开面子……”

陆少芊忽然出声打断他：“等下，你说他罚过你了？”

夏奕洺点头道：“是啊，罚我禁足一月，若非云家庄需要人手，我现在还出不来呢。”

“……所以你忤逆的尊长……指的是我？”

“对啊！”

陆少芊顿觉荒诞。

她正心下茫然，脑内混乱之际。

夏奕洺又开口了：“我当年亲眼看到你要杀堂兄，先入为主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就问过他，为什么你要那么做，他告诉我，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从魏府回来，因为对你不敬，他要罚我，又一次跟我说，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我想堂兄以前可能真的做错过什么，但我可以保证，他肯定是没有想过要害你的！”

陆少芊嗤笑一声，毫不留情：“你的保证有个屁用。”

夏奕洺刚降温的脸登时又腾地一下红了起来，慌忙道：“是，我的保证不算什么，但伯父和我父母的话你总该信吧，你也是认识他们的。”

听他扯到夏掌事和他父母，陆少芊终于有了几分正色。

这几人她都认得。

的确都是严肃古板，为人正派的长辈。

夏奕洺瞧她神色不再轻蔑，便趁热打铁：“其实吧，堂兄的情况我多少也了解一些。”

“爹娘同我讲过他小时候的事……”

陆少芊垂下的眼帘动了动。

夏奕洺看她有兴趣听，忙不迭地把夏奕澜的旧事统统倒了出来。

在看到她与夏奕澜打招呼做朋友后，萧霜曾经向她提起过，夏奕澜幼时遭误伤，血流不止，却毫无反应的离奇怪事。

而如今夏奕洺却讲述了一个大不相同的版本。

据他父母所言，夏奕澜这个侄儿生下来就异于常人，他不会哭，也不会笑，安静得出奇。

长公主与陛下虽是双生子，但兄妹二人却很不像。

陛下相貌随母，身强体壮，长公主则肖似先帝，自幼体弱多病。

夏奕澜出生后，长公主无力照料，夏掌事又公务繁忙，因而他自小就被送入陛下当时的王府，与如今的几位皇子公主一同生活。

他从小就乖的惊人。

永远不哭不闹、不争不抢，识字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看书。

年岁小的时候还瞧不出来什么，大人们只当他格外懂事听话，到了八九岁，才发觉出不对劲来。

萧霜说的那件事，便是他九岁时的一天。

大皇子偷摸着带头欺负他，却不慎将他的腿骨砸折了。

血流的到处都是，惊动了大人们。

可他却仍然没有哭叫，只是疑惑地问大皇子，为什么？

这事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一查才知道，他经常被陛下的孩子们欺压打骂，藏在衣服里看不见的地方，到处是淤青伤痕。

但他似乎不太能感觉到疼，他也不懂得自己一直都在受欺负，应该委屈、生气，更加不明白自己被救下来了，应该高兴。

他自己感觉不到，仆役又不敢得罪皇子公主们，也就一直没被发现。

陛下大发雷霆，长公主立即将他接回了家。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出门，每日都在读书，没人有心力教他，他也根本体会不到常人的情绪，只得叫他减少与人的接触。

此事没有外传，很少有人听闻，更不知实情。

陛下对他比许多皇子还要亲切，不仅是因为与长公主感情好，亦是因为觉得亏欠了他。

他就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到了十五岁。

直到他拦住齐雁，帮了陆少芊一把。

后来陆少芊经常去找他，夏掌事当初很不乐意，其实不止是因为看不惯她，更多的是怕她发现什么。

夏奕澜以往整日闷头读书，书上怎么说，父母怎么讲，他就信什么，就怎么做，完全活在一个与外界脱离的世界，俨然一个彻头彻尾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

但他已经长大了，他适应得很快。

不久，他便记住了外界的种种规则，知道了人在什么情况下应该有什么言行，并尽量及时地顺应不同场景，做出合理的反应。

尽管有些刻意和淡漠，但作为一个端庄清冷的贵公子，本就该与常人不同，他的表现足够令人信服了。

听完夏奕洺的话。

陆少芊愣了许久，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所以其实齐雁以前骂的话都是对的？夏奕澜不仅当真有病，而且还真读书读傻了？

所以当初神官收徒，他从头到尾面无表情，而她惴惴不安地揣测其意，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因为他根本什么感想也没有？

他以前当真是把圣贤书奉为圭臬的？

那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一开始根本没有争抢之心，后来也非刻意接近……

她心乱如麻，反复思索当年究竟有什么疑点。

而夏奕洺却再次语出惊人。

他道：“禁足期间，伯父曾来看望我，得知我为何受罚后，他试图劝解，告诉了我一件事。堂兄如何待你，我并非看不出来，所以我想我应该把伯父说的事，也告知于你。”

陆少芊整颗心脏都在胸腔中狂跳，一双眼死死盯着夏奕洺。

她直觉他要转述的事也许会完全颠覆她的认知。

“大皇子成婚时，陛下提过一嘴堂兄也要到年岁了，伯父私下对堂兄问起，堂兄说……”

“他在等你，他想要向你提亲。”

陆少芊脑中一片空白。

夏奕澜当年想娶她？

这怎么可能？

荒谬至极！可笑至极！

他若真有此心，那十年前为什么他要指反路，为什么要冒领救世之功，把她搞成现在这个境地？

她彻底被气笑了，眼泪都笑了出来。

简直是胡扯，完全没有可信度！

她干脆坐到云府的门槛上埋头大笑，懒得再理会夏奕洺还想说什么了。

可心口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不是的，有可能的。

夏奕澜保留了拭剑峰，不准那些人来打扰她，几番在她面前轻易失控，甚至被一个画中鬼影弄得自我凌迟，更总是做些暧昧怪异的举动，他的问题可太明显了。

从过去到现在，如果他很久以前就喜欢她，那这些就都说得通了。

只余十年前那几件毁掉她人生的事，还无法解释清楚。

天边斜阳将落，日暮已近黄昏。

夏奕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但有另一个着白袍的身影，停驻在她身前。

熟悉的碧叶红鱼随晚风轻轻摇曳，落日金光铺洒其间。

她抬头看去。

这一次有余晖相照，透过眼前水幕，她仍看清了夏奕澜的样子。

他并没有太多神情，可他眼中只倒映着自己。

夏奕澜没有再次朝她伸出手，而是单膝落地，与她视线平齐，抬手抹去了她不知是笑还是哭出的眼泪。

无言相对许久。

陆少芊开了口：“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的。”

“你禁足夏奕洺，是为了让夏掌事忍不住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一起来云家庄，是想让他再告诉我。”

“谢蟾宫也没有被套话，他是得了你的授意……不对，你没有授意他，他自己看出来了，他知道该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教出老实的徒弟。”

“你也根本就没有真正失控，你故意放任给我看，面对如此极端情况，我的确没心思去想以前的事了。”

“你故意当着我的面，凌迟你自己，就是因为你知道我不打算再跟你纠缠了，离开云家庄我很快就会杀了你。但你这样做，我又会心生动摇，夏奕洺也会为了你，跑来告诉我刚才那些话。”

她叹了口气。

只觉面对他时，既无奈又深感无力。

“夏奕澜，你究竟想怎么样呢？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如果你又是在骗我，只是想活，那为什么你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你从来没想害我，那十年前又是怎么回事？”

夏奕澜抬眼看着她，似有无数话想说。

最终却只问她：“若是我说，当年之事另有其人，我无意中做了帮凶……”

“你会相信我，会原谅我吗？”

陆少芊不再移开视线，回答了他的问题：“只要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能拿出证据证明，我会考虑。”

听到她这样说，夏奕澜又笑了起来。

他起身向她递出手，道：“灯会快要开始了，一切证据与解释，你很快就能看到。”

她有些不解：“为何你一定要去灯会，现在不可以吗？”

而夏奕澜微笑着摇了摇头，神色哀怨地瞧着她，委屈道：“你忘了吗？十年前，是你说要带我去看琼州灯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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