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希羽的视角只落到眼前的白花花的纸堆里，努力地找着那天拿回来的几份报告纸。她还是在很仔细地又整齐地不想打乱纸头地翻阅着。肯定是有的呀，她嘴里默念着眼前一张一张略过的文件名称。

她不敢移动。体内的有一个声音还在喊道：不是这样的，根本就不是这里有没有的问题。她还特地检查过的，清单里的每一项资料。她记得那几项是标了已收到的，明明自己更新了的。是昨天鲍言言最后发出的版本有问题。不是这样的！

文件很快就被找到了，也没有到天荒地老。龚希羽僵硬地走回座位旁边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讨论着午餐吃什么。龚希羽点开熄屏的电脑，机械地输入开锁密码，机械地点击着共享文件夹，找到她存放资料清单的位置。她熟练地点开这个开了无数次的文件夹，手已经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这个文件此刻还同时闪烁着其他颜色代表着其他同事名字的框，代表着他们刚刚在围观那段八卦时，也打开着这份文件界面还未关闭。

龚希羽的鼠标箭头来到了那几份报告的这几行，资料负责人一列标着Daisy Bao的字样，是否收到那列标着N。

斩钉截铁，黑字白幕，难以反驳。

不是这样的阿……

但没有人会听龚希羽说，听一个注定留不下来，只是为了内定名额充数的一个二流学校本来也进不来的实习生的话。

龚希羽死死盯着这几个N，她的名字光标一直停留在上面，显示她的鼠标一直放在这个位置。

这些N就像这份实习，这家公司，鲍言言对她的态度，N。

No.

Never.

Negation.

不是这样的。

旁边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那要去的话早点下去排队，不然中午人太多。”暂时的台风从本市隔壁路过，带了点雨。让被寒冷的中央空调的白领有了一种大风大雨大降温的错觉，好像那一点点寒气急需驱赶，居然要去隔壁商场吃老北京火锅。

大夏天的火锅店，因为开在商务楼旁边，所以也讽刺得每天中午爆满排队。真不知道是谁在三伏天去吃手切羊上脑还有厚重的麻酱。要在冷气和火锅热气中带着一身涮肉味和绷紧衬衫的肚子再次回到格子间里昏昏沉沉开始下午的会议有什么趣味。

可一帮人还很高兴地准备提前出发。

申恺还在众人谈笑的时候，问了一句龚希羽：“sherry，你跟我们一起去吗？我们订了一个午市套餐，不够还可以再点些肉，就在旁边两楼。”

旁边一些已经准备拿门卡起立的同事也停了下来，看着龚希羽。微笑着，友好的，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那种友好。

慌乱地关掉资料清单，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龚希羽也回望众人，微笑着，友好的，如出一辙的表情：“啊，我就不一起去了，我今天想吃盖饭，已经点外卖了，估计一会儿送到。”

还好被拒绝，毕竟涮肉的午市套餐是四人餐，只有四盘肉，锅底只能2选2。当然，龚希羽不是因为能够提前预知，善解人意。而是她尚未从上午的打击中适应过来，此刻想要一个人的心已经强过不合群的恐惧，龚希羽现在只想呆在没有任何人的角落。

众人鱼贯而出，会议室终于又再次悄无声息起来。龚希羽合上电脑，静静地坐着。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干什么，只好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打开APP查看同事们去的那家火锅店，看了一眼里面别人发出来的红色鲜艳排列整齐的肉片的图片，又看了一眼套餐里即使平均自己也颇有压力的人均价格，自嘲地关掉了界面。会议桌上唯一还未关上的鲍言言的笔记本发出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提示音，让龚希羽意识到，刚刚去买咖啡“赔罪”的鲍言言并没有跟大部队一起去吃涮肉，她随时可能回到这间会议室的事实。

龚希羽瞬间哐地一下站起来，桌沿敲到大腿都没有阻止她停下来，心急慌忙地拿着手机和门禁卡，再从包里拿一包纸巾，准备下楼。

她不想此刻，也没有做好准备单独跟鲍言言碰面。能说什么呢，没有任何证据，她也无法质问。看大家的态度也知道了，没有人在乎，在意小小的实习生背的这一点点黑锅。即使龚希羽确认所有人里肯定有人有印象她确实将文件交给了鲍言言。

鲍言言走出会议室，瞬间又被往来出去吃饭或者拿外卖或等电梯的人群包裹了。她记得以前自己看不知道哪里的纪录片说有上班族居然会呆在公司厕所里打发时间甚至吃东西，那个时候她一边坐在宿舍桌子前吃着外卖，还想也太夸张了吧，至于吗。

现在总算也有一些理解，这一栋栋写字楼的白天，实在很难找到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即使会议室，也会有玻璃的门或者不是完全封闭的设计。可能确实只有厕所，才能算作一个完全安全不会被强行打扰的独立角落了。

外卖自然是没有点的，且不论已经到饭点时间没提前点餐，送到估计都要一点甚至两点了。更主要的是，这一片压根就没有五十元以下的适合目前拮据的龚希羽的打工人外卖套餐。

更重要的是，其实龚希羽一点都不想吃东西。她一点都没胃口。可是去哪里呢，她不想没有很饿的时候还硬着头皮去地下的美食广场里面吃一份几十块的米粉或者套餐。也害怕当同事们吃完回来后，自己还呆在会议室里的尴尬气氛，只好走到B2的便利店闲逛，拿了一个几块钱的饭团加热了一下，找到便利店自带的座位里仅有的一个空座坐了进去。这个空坐是因为前一个吃完便利店便当的人将便当盒留在了座位上，没有扔掉。除此之外，其他的位子都被坐满了。

龚希羽将垃圾都清理了，抽出一张自己带着的纸巾擦了一下，在左边双椒鸡丝饭和右边照烧鸡排饭的双面夹击下，放下自己三块五的三角饭团开始刷手机。她实在怕了自己昨晚那种突然肚子叫的场景，所以还是拿个饭团垫一下。现在还无法开吃，毕竟她还需要坐四十分钟才能上楼到午休结束时间，饭团太快吃完的话就会被其他拿着饭盒或食物的人等着让位了。

午休在一顿涮肉的时间里可能一眨眼就过去了。肚子里装着雪花肥牛的打工人与肚子里装着三角饭团的打工人依然整整齐齐地坐在会议室里开始下午的工作。

唯一在下午两点这个可谓是午休的最终时间点才缓缓踏入会议室的反而是上午最先离开的鲍言言。不过看她一脸笑容，推开会议室门前似乎还在跟别人语音样子的，看来问题解决地很圆满。

鲍言言不经意地开口问团队的人中午吃了什么，听到是那家火锅店后还用可惜的口吻说：“我还没去打卡过这家呢，你们怎么先自己去吃啦，怎么样，听说肉很赞。”

Nina说：“我们在群里问过你啦，daisy。你都没回复我们，中午去吃什么好吃的啦，不会是跟Aimee总一起吧？”

鲍言言欢乐地翻了个白眼，说：“怎么可能。”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不是送了杯特调咖啡给王总么，没想到正好看到他中午一起吃饭的人也是我朋友，大家就一起去吃饭咯，我也蹭一顿大餐。”

后面同事问了问餐厅，看鲍言言报的名字，似乎是很出名的，大家话题渐渐转到了菜上面。

龚希羽看着鲍言言的样子，心想：朋友？是不是之前她偷听到同事聊天说起的那个什么集团公子？好像挺有钱的，至于叫什么她也没听清。看鲍言言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龚希羽不惮刻薄又恶意地揣测：哼，恐怕跟鲍言言关系不清白。说不定人家早就谈上了。

她现在已经因为鲍言言对她的不公平待遇开始在心里恶毒起来。龚希羽想：自己已经慢慢变成了一个充满恶意的人，就是因为这破实习。她不知道怎么反应、怎么处理，内心压抑的情绪只能通过心里对鲍言言的阴暗的揣测来发泄一二，使自己还不至于太崩溃。

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一个坏女人，龚希羽想。

下午的时候，鲍言言不知又是怎么，居然大发善心，将之前分给龚希羽的去财务部抽取样本的活分了一部分给申恺，让他们共同分担。

龚希羽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财务部的人本来就忙。今天上午在Aimee总面前这么一闹，龚希羽很担忧自己再去的时候，会被Aimee总针对，甚至会下令财务部的人没有人再理她，现在有申恺和自己一起去再要样本资料，真是让龚希羽瞬间感觉好了很多。

不过在她抱着笔记本电脑和申恺一起去财务部前，旁边同事的打趣还是为龚希羽解了惑：“财务部的阿姨妈妈们看到我们Kai这种小鲜肉最喜欢了，估计你们去拿资料要和颜悦色很多。”

龚希羽看着站在一边笑得腼腆的申恺，确实他虽然比不上雪饼主人那么五官突出，周身气场。可也清爽鲜嫩，看起来确实算实习生里的小帅哥了。

有些事情就是不得不承认别人的优势。龚希羽安慰自己，别管其他，至少有申恺在，能够要资料容易点。

他们来到财务部的楼层，龚希羽还是先去找了一直跟她对接相熟的Lynn,弯着腰，笔记本电脑捧在胸口，对着坐在格子间里的Lynn小声说：“Lynn，我之前有发邮件给你，我们需要抽一些样本。”

简单交代了一下，Lynn听完擦了擦自己刚吃完小饼干的手指，一脸情况不妙地跟龚希羽用气声说：“我们总监中午刚刚交代了，你们之后需要任何资料，都需要先发邮件申请，CC我们部门总还有资料提供人以及你们的daisy。我们准备好了会邮件通知你们过来。只能在这边现场看。”

Lynn伸出一根食指朝Aimee的独立办公室方向指了指，耸了耸肩表示老大发话，爱莫能助。同时，也不忘多花了一秒打量一起过来的另一位实习生。

龚希羽看了看已经将视线放回显示屏开始处理工作的Lynn，一下子有些无措。身后的申恺一脸置身事外向她看齐的样子。龚希羽不想就这么白跑一趟，无功而返。她看了一圈，发现外面的开放的小桌子和沙发没有人，就让申恺和她一起坐过去，当场就开始编辑需要的资料邮件。再次确认没有问题和遗漏后就将所有需要发送的收件人编辑好发了出去。

深吸了一口气，龚希羽跟申恺说明自己打算去敲Aimee总办公室的门，跟她打个招呼解释下他们需要的资料，表示已经根据她的要求将邮件发出了，刷个存在感，看能不能问问看准备需要的时长。

申恺一向是对别人的话赞同支持的多。他本来就是感受不到什么压力的性格，当即就跟着龚希羽一起去Aimee总的办公室。

他们敲了门，进去的时候，Aimee总说了一声请进，不过她还戴着蓝牙耳机似乎在语音。

比起上午，她多披了一件浅色的针织衫在身上。整个大的办公桌上面还放着几盆绿植。一个角落里还有一副茶盘，看起来倒是跟她的气质不太一样。

Aimee总没给他们什么眼神，龚希羽也不敢擅自坐下。好在，她也没有晾这两个实习生很长时间，就快速干净地挂断了电话。一个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们俩。

龚希羽主动开口说：“Aimee总，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这边需要抽一些样本，Lynn跟我们说了您这边最新的要求，所以我刚刚已经把清单发出来，也CC了大家。想过来跟您说一声，也问问看大概什么时候我们能过来查阅这些资料？”

Aimee手朝她办公桌面前的两个位子指了一下，龚希羽和申恺这才坐下来。她看向自己的屏幕刷新并打开了刚刚收到的那封龚希羽发出来的邮件，嘴巴里默默念道：“发票、凭证、订单……这些都没问题，我可以让AR帮你们找出来。合同编码，原始合同原件，这些上个月公司在走办公电子化，原件是分散在业务部、投资部的。可能还需要问不同的组拿。复印件行吗？我们都有扫描录入系统的。”

接收到Aimee的问句，龚希羽立刻上半身靠近办公桌一些，回答道：“这个是Daisy交代过的，我们需要原件，扫描的电子版不行。”

Aimee听到龚希羽提到鲍言言的名字后，眼神微翻，但还比较克制。她问：“有什么区别？我看不出有什么必须要给你们原版的必要性啊。老实讲，今年下半年整个合同模块上线后，去年之前的合同纸质版我们都不保留了。这些都是跟着总部同样的要求来的，你们难道在伦敦的团队审查的时候也问那边要纸质版吗？”

这一段话说得龚希羽词穷，Aimee拿出总部情况来压，她也回答不出什么所以然。旁边申恺看她被问住，倒是一脸老练笑着解释：“Aimee总，其实您看，如果需要一些时间我们不着急，或者您可以安排同事带我们去一下业务部门我们自己去沟通，交接资料也是一样的，这样不会花太多财务部的时间。”

龚希羽瞬间都佩服起申恺的这一套应变了。他在Aimee面前居然还能这么不卑不亢又笑容亲切。还能扯出这样一番折衷的方法。

龚希羽也鼓起笑容，看着Aimee，她以为申恺这一套帅哥的微笑攻势能够让Aimee让步，同意。出乎意料，Aimee看申恺的眼神跟看龚希羽没什么两样。微不足道的实习生，无论性别颜值都不会让Aimee总改变一丝眼神。

“我们财务口径的资料需要提供我们自己会准备好给你们齐全的。这不是时间和工作量的问题。提供资料是我们应该配合的，但我不会让我的team去做无用冗余的事。我看不出有什么必须要帮你们翻纸质版业务合同的必要性，你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再说，你们还列出来的订单、收款、发票、凭证里面所有的信息都能跟电子版的合同里的信息去对应互查的。所以，回去跟daisy讲，她坚持要原件的话，让她发邮件跟我说明理由。”

Aimee总看两个呆愣愣的小鸡仔没什么补充了，就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等电梯的时候，龚希羽还在想要怎么跟鲍言言讲Aimee的这一番要求。申恺在一边苦笑着开口：“Aimee总果然名不虚传，看起来好厉害啊。”

龚希羽深有同感地点头。等她回会议室里面跟鲍言言传述了Aimee那边的话后，鲍言言撇了撇嘴，看了龚希羽一眼，又问申恺：“ Kai,Aimee总还有没有交代其他话呀？”

申恺就笑着说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回答和Aimee理都没理的样子，最后无辜地笑道：“其实我觉得我的提议挺合理的，奈何Aimee总不采纳啊。”

鲍言言朝他说道：“不用理她。电子版就电子版。到时候你们在测试表格下面加个英文备注描述一句，因为本地财务部总监的限制，因此我们只在现场查看了电子版合同，说明一下。”

申恺和龚希羽点头，表示记下。

鲍言言又补充：“既然现在都只能在财务那边看资料，你们记得把所有的文件都存档，扫描或者拍照然后存在我们的共享文件夹里。万一我之后要查看可以进去找。”

因为财务部的资料暂时还要准备几天，鲍言言在下午的时候又将龚希羽叫过去给她发了一个需要她做的测试的表格，里面有很多个不同的页面似乎涵盖了很多不同流程的测试。

鲍言言还是一贯简短快速地说了一遍，然后让龚希羽根据步骤自己去做了。一下子多了那么多内容，又要跟其他部门对接，龚希羽下午都感觉心里压着事，手忙脚乱，不断地翻看，自己研究，恨不得眼睛都能钻进电脑里。

依然是一鼓作气忙到下班的一个下午，龚希羽今天晚上还是要去雪饼家里继续晚上的打工。

饿着肚子等到她到了雪饼的豪宅的时候，正好是萧阿姨准备下班的时间。她正好在做最后的清理工作，看到龚希羽一个瘦瘦的个子，背着个黑黑沉沉的电脑包，就走过去先接过她的包，让她慢慢换鞋子。

“诶呀，小妹，你们天天上班的包这么沉。”

龚希羽低着头解鞋带，听到这话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朝萧阿姨笑了一下。她还准备晚上回去加班呢，所以包里东西多了一点。

等到龚希羽跟她的陪玩对象雪饼打好招呼后，看到萧阿姨朝她招来招手说：“小龚，你来。我把准备好的晚饭放在这边的保温柜里了。”

龚希羽跟着她走进中餐厨房，看到厨房台面最边上放着一个比便利店加热箱更小巧精致的类似透明柜子。里面整齐用单人份的小碗装好了各色不同的素菜、荤菜和主食、粗粮。

萧阿姨跟她说：“郝先生说他这两天晚上都有跨国的视频会议，开到很晚，关照我多准备一顿饭给他晚上当加餐。正好小龚你也是晚饭时间过来，郝先生说就也帮你准备一份。”

她又打开了一边保温着的砂锅盖子，露出里面看起来已经炖好的汤品。萧阿姨向龚希羽兴致勃勃地介绍：“夏吃三瓜，今天是冬瓜薏米老鸭汤，祛湿最好。你晚上别忘记盛一碗喝。”随着盖子打开，厨房里就飘出一股咸香，看着汤里已经被炖熟变软的冬瓜块，龚希羽压抑着没在萧阿姨面前咽口水。

她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麻烦萧阿姨了。”

萧阿姨轻拍她手臂，说：“郝先生对于食材一向有要求，菜单倒是不在意。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可以跟我说，我第二天去做。”

萧阿姨走了之后，龚希羽先给雪饼安抚了一番，检查下它身上有没有不干净或者需要注意的结痂。又拆了一袋它喜欢的耗牛肉干，一块一块给它啃咬磨牙。等到雪饼吃好玩好后，龚希羽拍了拍手对着雪饼说：“好啦，现在轮到我吃饭！因为你主人的善心，今天我也不用饿肚子了！跟我说谢谢郝先生！”

雪饼看着她两秒，一脸无语的表情。龚希羽后知后觉想起来客厅是不是有宠物监控来着？

糟糕，忘记了。

她一脸僵硬地不好意思地一把托起雪饼一起奔去中餐厨房，离开客厅。一边安慰自己，监控也不一定能听得见声音，更何况人家郝先生日理万机哪有可能每分每秒监控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