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钻在纪清和怀里,使劲使劲嗅她身上的三色堇香,恨不能让这股香气将我的骨头也腌制入味,等到以后死了,火化的骨灰也有这股令人心安的香气。
纪清和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搭在我的肩上,用了一些力,捏紧了。
我知道她有些害羞,尤其前排坐着我的亲生父母,她很不能适应。
“妈妈。”我在怀里闷闷地喊,可是有两道声音不约而同的一起答应了。
“我好想你。”我用额头使劲蹭了蹭纪清和的小腹,恨不能钻进她的子宫,被她真正的生一次,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介入我们。
“我也想你。”脑袋顶上,纪清和的声音很小很小,比蚊子叫还要轻。
我闷闷地笑。
车在我们家楼下停下,我向沈悦怡和万友谅和善的道谢。纪清和站在车前,对车子里的两个人说:“实在不好意思,你们这么远过来,本来应该好好招待你们,请你们吃个饭的。但是现在情况有点特殊,下次吧,下次我请你们尝尝阳县这边的好菜。”
她和颜悦色,车里副驾驶座的沈悦怡也和颜悦色:“没关系的,你快好好休息吧。”
“好。”纪清和本来也只是客气,顺着沈悦怡给她的台阶就下,她牵着我的手说,“南南,和你爸爸妈妈说再见。”
我撇了一下嘴:“再见。”
终于回到了家。
纪清和说她两天都没有睡好,因此我让她去洗漱,自己到她卧室拉上窗帘,又给她铺好被子,打开空调。
等到纪清和顶着一张半湿的脸进屋,屋子里已经又凉快又舒服了。
她脱了鞋,躺到床上。我帮她盖好被子,跪在她的床边看着她,“你又没把脸擦干。”我的手指贴在她的脸上蹭了蹭。
纪清和的笑容浮在脸上,她的脑袋在枕头上一蹭,靠近了我的手指。我俯下身亲她的脸颊,“我去拿毛巾给你擦擦脸。”
人还没站起来,手指已经被纪清和勾住。她的声音又黏又糯,从喉头叹出来,勾住我,“别走。”
我重新跪到她面前,用我自己都不知道拥有的温柔嗓音说:“我不走。”
她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勾着,是心满意足的微笑。
我在昏暗微弱的光线中看着纪清和。
棕褐色的卷发乱蓬蓬的和她一起躺在枕头上,她睡不安稳,眉头时不时皱起来,上扬的嘴角也渐渐掉下去,是个已经被梦魇缠住的样子。她颤抖了一下,勾住我的手指用力捏住我的手,紧皱的眉慢慢舒展。
我的指腹在她高挺的鼻梁上停留,轻轻往下滑。她怕痒,皱起鼻子,脸也往被窝里埋。
我不再碰她,想让她睡个安稳的好觉。
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缓绵长,我一点一点的抽出了她握着我的手。
只是还没等我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她梦呓般的声音:“你是怎么和警察说的?”
“什么?”我疑心是我听错,或者是她在说梦话。转过身,纪清和也已经翻过身来,面朝着我,一双眼半睁半闭,全是红血丝。
“你是怎么和警察说的?”她重复了一遍。
我舔了舔嘴唇:“我小时候你就教过我了,不是吗?”
纪清和闭上了眼睛,‘恩’了一声。
“我就是按照那个说法说的。”
她有一阵没有接话,等到我又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低声说了一个:“恩。”
我捏了捏自己的嘴唇,“我的唇钉落在外面了,我出去拿一下。”
她闭着眼睛问:“去哪里拿?”
“晋喜酒店。”应该是昨天晚上我落在那里的。
“哦。”纪清和翻过身去,背对着我,“那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我快步走到床边,跪到床上把纪清和的肩膀翻过来,在她的唇上落了一吻,“不许胡思乱想啊,我拿了东西就回来的。”
纪清和的眼睛还是闭着,我便俯身咬了她的嘴唇一口。她终于睁开眼睛,“干嘛。”听起来还是不太高兴。
我躺到她身边,把她抱进怀里亲了又亲,“你不理我嘛。别不高兴,你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我也回来了,然后我们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她含糊地说:“再说吧。”
我又亲亲她,“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
她的脑袋钻进我的怀里,小猫儿似的,懒洋洋地说,“太困了,不想说话了。”
“好,那不说话了,也别不高兴。带着气睡觉会变丑的。”
纪清和终于笑了。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看看我,“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好。”
我从床上一跃而下,换了球鞋就往晋喜酒店去。
唇钉果然落在了他们那里。拿回来的时候还得知他们两天后就要回川市,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回去看看自己的家。
我犹豫了一下,唇钉硌在手心里,说我要回去和她说一下。
这个‘她’当然是纪清和。
她听我的转述时,已经睡过一觉醒来了。精神好多了之后,她就去了一趟花店,带回一捧三色堇。
我问她:“你怎么想?”
纪清和从水桶里拎起一根湿漉漉的三色堇,用捡到为它修剪花枝,让它们能开放的时间更久,更漂亮一些。
“这个是你的爸爸妈妈,还是要你自己决定呀。”
我蹲在她面前,把剪短之后掉在地上的花枝收拾起来。我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说‘恩’,然后把手上的花放下,一言不发的回了房间。
我知道她一定不高兴了。
虽然我们谁都没有提,但是我记得她藏在我用过的手机里的备忘录。
她记录每一件关于我的大小事,她观察我的每一丝情绪,她害怕失去我。
我把花枝丢进垃圾桶里,想到她在备忘录里写‘她最信任我,不会认为我在骗她的’。我能想到她在写这句话时的表情,一定是自信满满又带着无意识的轻蔑的,那种姿态。
我能想到,是源自于曾经听到过类似的话,见到过类似的表情。
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十三岁的时候,花店有一位女性常客说要请她出去吃饭,纪清和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那位常客就问她,那你出去了,你女儿怎么办?
我原以为纪清和会带着我。但是她只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柜台后面写作业的我,脸上露出那种自信满满又无意识的轻蔑神情说:“没关系啊,让她自己随便吃点就好了,她不会不高兴的。”
说完这句话,她看向我的眼睛,与我确认:“对吧,南南?”
当时的我笑起来说:“对的,妈妈。”
其实过往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将她此类的神情,都归为‘那种姿态’。
那种高高在上,好像我一点也不重要的姿态。
我最讨厌的姿态。
我去厨房喝了一杯冰水,再进她的房间时,她背对着房门坐在床边,我听到她的抽泣。
她的泪珠很少,眼眶很红,脸庞很憔悴。我的心在一瞬间就化得一塌糊涂。
我说妈妈对不起,你不要再哭了。
“我就去两天,两天之后就回来,好不好?”
纪清和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不给我看她的眼泪。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不让你去。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你肯定要回你自己家去看看的。”
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手拿下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眼泪。她握着我的手,低头看着蹲在她面前的我,柔声细气:“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们来找你,在审讯室担心了很久。后来知道不是他们,我就放心了。你从小到大都没有被爸爸妈妈好好对待过,回去吧,这是难得的好机会,享受爸爸妈妈对你的爱。”
“可是你在哭。”我仰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纪清和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是,事情有点儿突然,我一时没能舍得你。”
她推了推我的肩,长长的睫毛柔顺的垂下来,嘴角又扬一点,带着要笑不笑的害羞神情,“我想自己偷偷哭一会儿,谁想到被你发现了。真讨厌。”
我最讨厌纪清和无意识流露的高高在上,但是我最爱纪清和不自觉地羞赧和撒娇。
我的手搭到她的脸上,先捏了一把,在她呼痛之前又摸了摸,然后顺着她的脸颊滑到她的脖颈,勾住她往下弯腰,凑近我的唇。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吻,吻到她气息混乱,吻到我直起身,将她压到身下。
“不许偷偷哭。”
我的手往下探,她的呼吸停了一瞬,“不想让你看见。”
“我喜欢看你哭。”
我笑起来,在她颈边学她的样子撒娇。她的脖颈起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小鸡皮疙瘩,我亲亲吻上去,她的脸就更红了,脖颈也红了,火一样的颜色。她小声骂我:“古怪的癖好。”
“你的癖好也奇怪。”我的手指探进去,寻找能令她喜欢的地方。
她的声音便开始颤起来,后来就不肯再说话。
最后我说:“我去两天,两天之后我肯定回来。”
她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说:“好。”
两天之后,我坐上了万友谅和沈悦怡的车。
我在后排,隔着车窗握住纪清和的手,对她喋喋不休,怕她不好好吃饭,担心她不知道怎么开热水器,又想到厨房的插线板接触不良,我买了一个新的在抽屉里,但是还没来得及换。
纪清和认真听着,一一应着。
沈悦怡坐在副驾驶座,笑着说我真懂事,好能干。
我还没说话,纪清和先笑着应了:“是的,虽然这么多年说是我照顾她,但其实还是她照顾我更多一点。我是离不开她的。”
我听的心里发酸,叮嘱她:“一会儿开车了,你先站远一点,小心别被车压到脚。”
“好,我知道了。”
“那我们出发了?”万友谅从后视镜里看我。
我点点头。
纪清和果然很乖的松开我的手,先往后退了一步。
车开动了,我从后车窗里去看纪清和。
她今天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裙子,看着好乖,好像一朵摇摇欲坠的三色堇。
沈悦怡在前排对我说:“我们可以过两天把纪清和也一起接过来。”
我摇了摇头。
川市的环境,她不能适应的。
纪清和的身影在后车窗里越变越小了,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紫色的点,真是成了一朵小小的堇花。
我看见这朵小小的堇像是缩成了一团,在风里颤抖。
她好像又哭了。
车子拐了个弯,我看不见她了。无论怎么努力,我都看不见她了。
“知知,坐好吧,别摔了。”沈悦怡温温柔柔的,可是和纪清和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我后知后觉的使劲嗅了一大口车里的气息,这里一点点三色堇的味道都没有,连我身上的三色堇的味道好像都消失了。
我的手脚开始发麻,转过身坐在后座上,我对万友谅说:“停车!停车!”
万友谅见我神情不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脚刹车下去,车子停在马路中央。
“我的东西,我,我忘记东西了,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川市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去拉车门上的把手。可是越慌越乱,越乱越拉不开。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的时候,万友谅打开了车的门锁。
车门终于拉开了,我顾不得再对她们道歉,冲下车往家的方向跑。
转过了弯,我再度看见那朵小小的堇。
她还蹲在那里,脸埋在胳膊里,肩膀颤抖。
我飞奔到她的面前,在她身前跪下,捧起她的脸,气喘吁吁地说:“我不是说过了,不许偷偷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