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垃圾站的路上比任梓乐想象的还要顺利。

哪怕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监视探头下路过，哪怕他们时不时穿梭在无人的小巷，但就是没有机器人沿着他们的足迹追踪上来。

就像是，诺亚已经放弃了他们。

如果真是这样，

任梓乐抬头直直地对上注视着这个角落的监视探头，

那就证明，她所经历的一切真的只是因为受到了母亲的牵连，而不是诺亚想在她身上探究那些了不同常人的秘密。

萧渚祃也发现了这不同常理的平静。

“会不会是白夫人他们被抓了？”萧渚祃有些担忧地问。

在任家那一家子人里，除了任梓乐，他唯一好感度高的也就只有白夫人。其他人，他只会嫉恨他们能够拥有轻易接触神明的资格。

但如果和任梓乐相比，那白夫人也只能靠边站。

之前他们分三波逃跑，其中也有萧渚祃自己的小心思。但这不意味着，他想要看到白夫人被诺亚抓住。

可如果和另一个可能相比，他宁愿是白夫人被抓。

“也有可能诺亚想放长线钓大鱼，”任梓乐不以为意地再次摧毁一个监视探头，“比起把我抓起来，它大概想看看我到底还有什么能力。”

他们两个，唯二以怨念为食的东西。

萧渚祃抿唇，掩饰不住心中的烦躁。

或许来到里世界，真的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我喜欢这里，”像是感觉到萧渚祃的不安，任梓乐突然开口，“也喜欢挑战。不过是个躲在机器背后的智能，还不值得我留心。”

四周突兀地响起嘈杂的电流声，从墙壁上，从地面里，从天空上。

明面上的监视已经被损坏，但诺亚无处不在。

“孬种。”

帽子之下唯一露出的唇部无声地做出口型，电光火花噼啪作响，但任梓乐完全不受影响，泰然地走出了这条偏僻的小巷。

而正前方，就是垃圾站。

垃圾站还是原来的样子，而他们之前没能见到的工作机器人也出现在了这里。

它比街道上的那些机器人看上去都要高大。斑驳磨损的六条金属臂下垂在身体两侧，铁灰色躯干上残留的不明液体正沿着机体的弧度下滑，顺着履带式的下肢滴落在地面上。

它闭着眼，没有动。

“凌晨五点才是它的工作时间，”萧渚祃已经找到垃圾站的工作时间表，“现在是转交和蓄能时间。”

每个晚上，这些垃圾处理机器人都会从一个工作地点转移到另一个工作地点，他们来得正巧，这已经是转移之后的现场了。

这也意味着，虽然机器人已经就位，但钱奋还没有经过机器人的处理。

任梓乐踢开脚下的废弃物，看着粗糙分隔的区域，径直走向一处：“你猜我能找到他吗？”

“您一定可以的。”萧渚祃看着面前写着厨余垃圾的指示标，余光中已经瞥见一只属于人类男性鞋履的影子。

他们也的确没有走错。

钱奋就躺在这座垃圾堆的最上面，四肢敞开，胸口的血液还没有完全干涸，隐约可见肌肉的颤动。

“真可怜。”

说着可怜的话，但任梓乐的表情却没有变过。她毫不在意地踩在已经腐烂的食物残渣上，蹲在钱奋的身边。

右手食指指尖突出一截白色的骨节，锋利地、毫无阻滞地割开他的腕部，在血管筋络中寻找那薄薄的芯片。

突然，任梓乐停下了动作。

下一秒，指尖粘附着白色的薄片，缓缓从红白黄之间退出。

萧渚祃也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安装芯片这事，一回生二回熟。

任梓乐可以时刻保持拟人的状态，但现在都是自己人，都不需要萧渚祃动手，任梓乐自己就将皮肉干干净净地分开，留给他足够安装的空间。

萧渚祃的手也没有抖。

芯片被□□吞噬，没有留下任何血肉的痕迹。

任梓乐起身，换了个位置。

之前她因为那股突如其来的怨气不得不躲在角落处理身体，所以没能来得及查看这个突然暴毙的人。

也不知道是里世界对死人习以为常，还是见的太少不知道怎么处理，钱奋的身体虽然保持完整，但也只是完整而已。

衣服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拖拽的痕迹。暴露在外的皮肤也不见完整，至于他真正的致命伤——

“是机器人做的。”

萧渚祃说出了任梓乐的心中想法。

位置精准，刀口干脆利落，切断的肌肉纹理平滑，这个手法是人类难以做到的。

这就有意思了。

任梓乐看着死不瞑目的钱奋，无趣地跨过他：“又是人类自相残杀。”

萧渚祃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

钱奋在《第二世界》干的是诈骗的活，主要涉及的就是财产问题，而且还是《第二世界》里的金钱。

按照谢洹的话，里世界没有《第二世界》的氪金途径，《第二世界》的货币也无法转换为里世界货币，那《第二世界》的货币对于钱奋来说就只是一种游戏道具而已。

就算谢洹找上门，钱奋需要承担的主要还是道德层面的谴责。

可他被这么一灭口，倒显出幕后人的心虚来。

为什么心虚？因为这些钱涉及了现实的利益纠缠。

明面上，这款游戏没有专门的充值渠道，但这不妨碍玩家之间私底下买卖交易。而为了扩大产业，合规途径的赚钱可满足不了庞大的玩家群体，所以钱奋背后的人选择了和表世界的人合作坑蒙拐骗。

至于回笼的里世界货币用到了哪里，那就只有诺亚和他们自己知道了。毕竟，网络上的一切都无法逃脱诺亚的目光。

可这终究是违法经营。

谢家在中心区也是有地位的，哪怕谢洹看着蠢，但他们也怕被谢洹发现苗头，还不如提前将这个小卒解决掉。

所以，这就是纯粹的人类内斗。

“诺亚的目的是外面？”萧渚祃不知道诺亚有没有在监视这里，所以用一个比较含糊的词语指代表世界。

他的话也很好理解。

如果《第二世界》只是游戏，钱奋经手的那些金钱就不过是一组代码。

但它不是。

这些金钱从一部分人手中流出，进入另一部分人手中，财富被再次分配。

而表世界，是一个以财富为阶级基准的世界。这将导致一部分人的地位因为外来势力的插手而地位颠倒，恶者暴富，无辜者落魄。

中三区和下三区，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怨忿与不满终将点燃人们心中的怒火，战争与暴动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诺亚，是想摧毁表世界。

“战争，从来都是我们最好的食粮。”站在垃圾堆上，任梓乐俯视她唯一的使徒。

那个生长于表世界的人类。

“人类很顽强，即使遭遇再大的磨难，他们都会让自己努力生存下去。”祂垂眸，仿若神祇对人间苦难的悲悯，“所以他们畏惧死亡，当死亡来临时，也是诺亚丰收的那一刻。”

当然，祂也是。

萧渚祃抬头望着她，即使只能看见一小部分下巴。他想要解释人类不畏惧死亡，但又不得不承认人类畏惧死亡。

“人类很复杂。”最后，萧渚祃只能那么说。

这一点，任梓乐承认。即使祂作为人类活了将近十八年，祂也不敢说自己了解人类。

祂沉默了一会，重复道：“人类很复杂。”

垃圾站陷入了沉默，但也没能沉默太久。

充能状态的机器人突然醒来，在本不该工作的时间段，它的触手猛然向着任梓乐所在的垃圾堆砸了下来。

任梓乐避开了，但钱奋无法避开。

沉重的金属将躯体碾压，和其他食物的残渣一起混为颜色杂乱、气味腥臭的厚饼。空气中扬起零碎的残片，飘落在厨余垃圾分区的四周，成为这块厚饼的点缀。

但凡任梓乐他们晚来一步，他们就再也看不到钱奋。

这些污秽的东西自动自觉地避开任梓乐，即使在风暴的中心，她的身上也没有沾染上一点污渍。

她没有再看这里：“走吧。”

这个垃圾站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萧渚祃跟上一步，却又突然停止。任梓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灰色的墙砖之上，几个幼稚的涂鸦孤伶伶地刻在上面，就像顽童拙劣的游戏。

但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小孩随手的涂鸦，而是只在他们几个人之间流通的暗号。

萧渚祃松了口，他知道这代表白阿姨安全，并且已经踏上了前往中心区的路。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身影，却看见她只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有什么不一样了。

萧渚祃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虽然他一直都希望他的神明更加强大，但当他的神明变得更像神明时，他畏惧了。

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甚至都不需要他验证，萧渚祃清楚地知道，就是当他的神明出现了不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时，祂就更倾向于神明了。

古有叶公好龙，而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神明的信仰也并没有那么纯粹。

他想拉住的，可能只是那个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拯救他的人。

但他还是追了上去，不敢再想。

*

任梓乐这边事情进展顺利，但当他们回到广场时，除了多了几盒饭，这里看上去没有其他变化。

谢洹看到任梓乐，刚放进嘴里的一块肉还没来得及咀嚼就突然呛进了喉咙，只能发出歇斯底里的咳声。

主要负责人说不了话，任梓乐就看向次要负责人。

狗腿一号避开她的视线。

任梓乐挑了挑眉，扫视一圈坐在这里的狗腿们，不出意外地看见他们都在躲避她的视线。

“联系不到人？”

谢洹刚好的咳嗽再次剧烈响起，等她平歇下来，这才怯生生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