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房酒吧门外，行道树下，一道深色的背影孤立着。

深秋夜晚的瑟瑟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低落的哀鸣。

路行遥辗转换了几个方向，才堪堪避开寒风，点燃唇上的烟，火光随着他的呼吸时明时暗。额前的刘海有些打卷地低垂着，他的睫毛在微弱的火光中扑闪。

酒吧内的喧嚣在一片哗然中落幕，人群从酒吧中鱼贯而出，三三两两融入暗夜的街头，变成落寞孤行的夜归人。

路行遥没有注意身后行色匆匆的人群。尼古丁灌入他的脑中，搅动他纷杂的情绪。

他试图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刚才的场景，但那副画面如烧红的铁印烙入他的脑海。舞台、聚光灯、歌声……每个意象轮番上场，翩然旋转，践踏过他的理智。

“路队！”

江、顾二人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唤回路行遥迷失的思绪。他此时才发现街道上散落的人群：

“这是，散场了？”

“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这么早？”

“老板说今天要开庆功宴，酒吧提前关门。”

路行遥不暇思索便点了头。

“好，”他轻掸身上的烟烬：“你们汇总一下今天的发现和要点，明天案情分析会上统一作报告。”

“明天？”

这显然不是路行遥平常的阎王作风。

“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事，你们先走。”

“可是路队，来之前，你说要送我们回家的……”

时至此时，这位失魂落魄的男子，在夜晚的寒风中，脸色愈发冷峻：

“打车，给你们报销，要不走路。”

眼看路阎王要现原形，二人从善如流闪到一旁打车。

“路队这是怎么了？这么烦躁。表白被拒了？”顾绮阳对姜汤耳语道。

“可能性不大，白芷今晚一直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应该没空去拒绝路队。”

“我又没说一定是白芷……”

///

蓝房酒吧后台，乐队贝斯手方依旖小心翼翼地揭去贝斯上的彩虹爱心贴纸，抬头却见林熠背着背包，提着吉他箱向外走去。

“林熠！这么早就走了？庆功宴呢？”

“我再不走今晚就走不掉了，跟老板说我发烧得快死了，去医院抢救了。我姐还在等我，拜拜！”

撂下话他便挥挥手，留下一个灿烂的笑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支烟不到的工夫，酒吧门口几乎没有人再进出。此时两道身影闪出酒吧，站在门口交谈着：

“你知道的，我既不爱过生日，又西装过敏。但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路行遥听出这是林熠，疲惫的声音中还带着些乖张。

“你真是纯情得恶心！而且，你知道那老东西对你有非分之想吧？”

是白芷！路行遥心想。他停下吸烟的动作，耳朵集中了注意。

“知道。”

“那你还打算在这儿干多久？”

“干到……不想干为止！”林熠滑头地避开提问：“拜啦，路上小心，到家给我发消息！”

“你！”

对话戛然而止，“嗒嗒”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沉寂的街头只剩下各自落单的二人。

“路警官？你怎么在这儿？”

路行遥准备掐灭烟头时，白芷的问候声从他身后传来。

出外勤？出门散步？吃宵夜？看林熠演出？来找你？

合理的、荒谬的、蹩脚的、精妙的，路行遥脑海中漂浮着一万个理由，开口却是：

“你们不一起走吗？”

“谁，们？”白莫芷显然没有料到路警官偷听了墙角。

“你，和林熠。”

“你说林熠啊，”白莫芷的语气中竟是难得的轻松和淡然：

“每逢生日，那小子必然是要一个人在家大醉一场的。然后又是我给他收拾烂摊子。林爷爷当年就不应该把他从国外接回来，在那儿他肯定能交到更多醉鬼朋友。”

不知为何，提起林熠，白莫芷的话便不再咄咄逼人。与林熠相关的一切，像是她生活中折叠起的另一面。

“你们，是青梅竹马？”路行遥试探着发问。

“青梅竹马？嗯……”白莫芷似乎有些犯难：“我们还是更像姐弟，毕竟他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哈哈哈。”

“……”路行遥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暧昧不明的意思。

“你怎么回家？”他问道。

“打车。”

“我开车来的，带你一起吧。”

“可是……”

“放心，我没喝酒。”

“可是我已经打到车了。”白莫芷举起手机晃晃。

路行遥一手在垃圾桶上戳灭烟头，一手夺过对面的手机：

“取消了吧，我有事想跟你聊聊。”

“这么霸道？”

“不好意思，冒犯了。”嘴上虽然道着歉，但路行遥手上的动作没有迟疑。

“确认取消用车。好了，走吧。”

不容置喙的态度，白莫芷怀疑如果自己再推辞一次，路警官就要拿出手铐了。

今天的路行遥很怪，他真的，没喝醉吗？

///

白莫芷被塞进副驾。

接着，引擎发动，车缓缓驶出街口。

“路行遥，你确定，你真的没喝醉吗？”

“我确定。而且，喝醉的人是你。”

在车内灯光下，路行遥才突然发现，白莫芷平时白皙的面庞晕成浅绯色，嘴唇上留着深红的酒渍，眼里泛着的泪光，像点点星火灼刺着他。

“路警官，你是今晚第一个说我喝醉了的人。”

“所以你最好闭嘴，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首先，我很清醒。第二，我记得路警官说有事想找我聊聊，聊吧！”白莫芷转头望着路行遥。

说他完全没有打坏主意一定是假的，他此时迫切地想知道一切答案，一切关于白莫芷的答案。

他想就这样一路开进白莫芷乱哄哄的大脑里，趁乱偷走所有她试图掩埋的秘密。

“你和林熠之间……”

“我是他姐，他是我弟。”

“就这样？”

“就这样。”

“但是，”路行遥吞吞吐吐，脑中不断重组语言：“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情吧……”

“路行遥！你真是磨叽死了！林熠就是我弟。那小子十五岁就向我出柜了，而且还有个暗恋了十多年的狗屁初恋！真的纯情得让我犯恶心！”

激烈的语言像鸣钟在耳边击响，路行遥脑中一片震荡。在一种冒昧的、不合时宜的欣喜中，他久违的理智终于回归。

“你这样说，真的没关系吗？”

“你以为这是他的秘密吗？狗屁！今天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些。”

顾绮阳可能就不知道……路行遥没头没脑地腹诽。

“林熠那个人，如果你跟他聊十分钟的天，他连外祖母的生日都能告诉你。他好像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的东西，”白莫芷的语气渐弱，似乎沉浸到了自己的情绪中：“就像一张随意摊开的白纸。”

“那你呢？”路行遥随口一问，已经能预想到对方满口胡诌的情景，但眼下白莫芷却有些失神。

“我没有他那么勇敢，那么坚强，我只会一直被过去的事情牵绊，”她像是陷入了一些回忆：“一团糟。”

车外，城市里的霓虹流光溢彩，透过车窗映在她的脸上，却让人不知明暗。

“你不是一团糟，”路行遥的反驳没有丝毫犹豫，却并不尖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和节奏。相信我，你绝对不是一团糟。就像第一次见面时说的，一团糟的人可没有你这么干净利落、敏锐善辩。”

白莫芷思忖片刻，没有预想中的歪理邪说，只是顺从地点点头，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

“谢谢，路警官。”

二人一路闲聊，关于牛油果公园的组成，关于顾绮阳怎样喜欢林熠，关于姜汤被小学生“撂倒”……二十分钟后，车平稳地停进了地下停车场。

“咔哒”，副驾的安全带扣先弹开了，白莫芷一边开门，一边侧身向路行遥道：

“路警官，今天谢谢啦，明天见。”

没有回答“不用谢”或是“明天见”，路行遥拉住了身侧人的胳膊，低声道：

“等等，白芷，我还有话跟你说。”

对面便重新拉回车门，沉默着回望他。

“刚刚酒吧里的演出，我一直在场，包括你在台上的时候。那个，那个场景像幻觉一样……”

白莫芷的眼神在他的眼睛与嘴唇间轮回了两圈，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闭嘴！”

毫无预兆的，一个吻落在路行遥唇上。

或许是酒精的缘故，白莫芷的掌心正微微发烫，烘烤着他的耳根。她的呼吸中带着些香槟尚未消散的甘醇，氤氲在二人的鼻息间，唇上残留着葡萄的香甜气息，像是为了捕食猎物设下的美味圈套。

路行遥再次与理智失散。

他贪婪地感受着对方抚上自己侧颈的双手，传递到自己皮肤上的体温，与自己交换着气息的柔软双唇。

喘息间，微凉的舌尖轻触路行遥的嘴唇，一丝凉意攀上他的脊柱，让他霎时间找回思绪。

“白芷，你听着，”路行遥换了口气，与她拉开些距离：“我不是想……”

“……是我会错意了吗？”白莫芷朦胧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对不起。”

“砰！”

眨眼间，副驾的车门已经从车外被关上。白莫芷的身影很快从车前闪过，转过拐角，消失在视线中。

被独自留在车中的路行遥呆住了。

我干了什么？我好像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这算是什么意思？是她会错意了吗？

从某种角度上说，她没有会错意。虽然事发突然了一点，但她完全没有会错意。我到底在干什么……

困惑与自责纷杂交织，路行遥一时脱力，垂头倒在方向盘上：

“救救我……我是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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