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上班之后，在许佳元和李怡然的小小出租屋里，好像总是有两个时区。

李怡然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出门，八点半能到公司。

然后晚上五点半下班，六点半到家，十一点半就准备上床睡觉。

而许佳元每天睁眼的时候家里已经只剩她一个，有的时候磨磨蹭蹭上午十点才到律所，下班的点更是说不准，闭眼睡觉基本是凌晨的事儿。

她俩早上基本碰不到面，但很多时候李怡然会做晚饭等许佳元回来吃，许佳元负责洗碗。

每天吃完晚饭、李怡然睡觉之前，俩人还是有机会同频共振一下的。

两个人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聊天记录也开始充斥着“家”的字眼。

“你在不在家？”

“今天几点回家？”

“晚上回家吃什么？”

“家里冰箱还有什么？”

这样的对话让许佳元觉得幸福。

好像她在上海也有了一个小家。

虽然是出租屋，但好像也会有人等她下班，好像也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许佳元想，“家”，听上去永远是那么温暖。

这天午休的时候许佳元接了个电话，回来之后一言不发。

戴亦雯最先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给她弹了个消息，“没事吧你？”

过了一会，许佳元给戴亦雯回了一句，“下去抽根烟？”

戴亦雯合上电脑就走，“门口等你。”

许佳元慢吞吞的起身，面无表情，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虽然上海的夏天很长，但也总会过去。

今天秋分，天气不算好，多云，一直刮风。

许佳元老打不着火，好不容易把烟点着了就开始笑话戴亦雯。

“好歹都是执业律师了，打火机不能买个防风的？”

戴亦雯一下把打火机抢走，“别管，我从酒吧小哥那里顺的。”

许佳元没继续往下接话茬，手里的烟燃着，塞进嘴里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全送进了肺。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整整一根烟的时间，都没有说话。

吸烟区偶有几个投来惊奇的目光，都在悄悄地打量。

看面孔分明还是个少女，浅灰色西装裙和黑色高跟鞋还给她平添了几分干练。

五官不算明艳，但却有种特别的气质，有点风情但不风尘。

又见她红唇微张，有薄薄的烟雾溢出。

只是在烟雾缭绕中，即便看不清表情，也能感受她到周遭的情绪磁场并不快乐。

真是怪事，只是看她抽烟好像也会觉得悲伤。

这场景看着有点荒诞。

戴亦雯又有一点小小的吃惊。

许佳元抽烟的样子不像新手，加上相处几个月也算了解，所以她对许佳元上次什么叛逆期的说法是全然不买帐的。

但她一直没主动提，她想着，成年人也不是什么事都要广而告之的，爱说说，不爱说拉倒。

许佳元盯着那点忽明忽暗的火光，忽然笑起来。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会抽烟，我肯定是没说实话，你肯定也知道，嘿嘿。”

戴亦雯没说话。

许佳元斟酌起用词来，“我大三的时候，得了一年的双相。”

许佳元一字一句的往外冒。

“往简单里说呢，就是因为家里，因为我爹妈。要是往复杂里说呢，可能我也说不明白。”

“不过山东家庭，你想想也是，道德绑架或者情感绑架应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我也习惯了。”

“反正就是为了这点儿破事吧，姐当年的精神状态确实岌岌可危了一把。”

戴亦雯又被惊到了。

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隐约觉得许佳元此时并不需要安慰，但又觉得自己应该发挥点儿什么作用，而不是这样干巴巴站着。

许佳元看着戴亦雯有点局促的样子，笑的幸灾乐祸，“你紧张啥，听我絮叨絮叨得了。”

打火机“咔哒咔哒”响了半天，她总算点上了第二根烟。

“那会得了双相我爸妈也不知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所以干脆没和他们说。去医院确诊之后，一开始不敢吃药，想去看心理医生，结果网上查了一圈才知道心理医生有多贵，我一个大学生又看不起，现在说起来都觉得荒唐。”

“但我还是很努力的在自救的，我想起来都忍不住夸自己，简直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行走代言人。”

这话说的还真没错，许佳元在那时候总是失眠，动不动就在床上躺到天亮。

后来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儿什么，所以天天试图复盘病因，没事儿就看书，研究武志红，自己给自己当心理医生。

不敢自己一个人待着，就天天和朋友在一块儿，最后愣是靠自己和朋友慢慢变好的。

许佳元抖了抖烟灰，又狠狠吸了一口。

“不过我总归是没有严重到那份儿上，所以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一开始真以为我好了，只不过后面我才慢慢察觉，其实不是，我只是变得越来越能忍。”

“我想说服自己不要再去奢望一些得不到求不来的东西，我以为自己不在乎了，但其实不是的。”

“偶尔还是会感到绝望的，但又没辙。”

“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当代年轻人多少都有点精神病嘛，肯定也不止我一个，嘿嘿嘿。”

“所以，我其实大三就已经会抽烟了，只不过除了几个特别好的朋友，谁都不知道。”

戴亦雯彻底哑巴了。

她大概能听明白许佳元说的都是什么意思，虽然没明说今天是怎么个事儿，但八成也是和家里有关。

但她理解不了到底是什么程度的道德绑架和情感绑架，能把一大三的学生逼成这样。

再怎么样，也是自家人，是亲爹妈呀。

而且怎么偏偏是许佳元。

那个所有人都觉得她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许佳元。

戴亦雯连碾灭烟头的脚都不敢用力，不过倒是也不知道心疼这双漂亮的白色小跟鞋鞋底。

“那你后来有复发吗？”

许佳元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实在是没忍住笑起来，“我倒是想，但你不知道我现在变得多能忍，想让我复发可都没那么容易了，我有时候都怀疑我上辈子就是一王八。”

“虽然有的时候还是会有点儿伤心，有点儿失望，但忍忍都能过去。你看，今天我也只需要几根烟的时间。”

戴亦雯放下心来，虽然听起来还是不太健康，但最起码也没那么危险。

“双相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许佳元“啧”了一声，“总归不太妙，世界会变成灰色的。”

戴亦雯还是云里雾里，但看着许佳元笑眯眯抽烟的样子，倒是不忍心再问了。

回了工位，许佳元点开和李怡然的对话框，开始输入，“今天回家吃点儿好的吧？”

李怡然秒回，“好呀，我今天从公司顺两杯奶茶回家啊。”

许佳元又忍不住笑起来，她都能想象到李怡然在公司偷偷摸摸顺奶茶的样子。

心中的苦闷和戾气在一点点的消散。

人总是要长大了才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种情形本质上也是类似的。

如果原本的家不能让自己获得内心的安宁，那就为自己另寻一处心安之所。

虽然不是所有的家都能成为港湾，但人总能找到治愈自己的地方。

徐莉女士下午上班上的有点心不在焉。

她一直觉得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养出了许佳元这么一个好女儿。

懂事、听话、孝顺，还很争气。

于是她苦了大半辈子，终于有了依靠。

中午的时候她为了自己小妹离婚的事情给佳元去了个电话，其实只是让她帮忙分析一下小妹的婚姻状况、财产状况什么的。

反正具体的她也不懂，但女儿是律师，她肯定懂的嘛。

她和小妹说，都是一家人，佳元肯定乐意帮忙的，之后想问什么，就找佳元好了。

佳元在电话里倒是也没拒绝，就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妈，我其实没有义务要解决家里所有亲戚的麻烦吧。”

这一句听的徐莉有点着急，“都是一家人，互相麻烦是应该的呀。”

佳元的语气还是很平静，“我麻烦过他们吗？为什么他们麻烦我是应该的？”

徐莉有点生气，明明佳元以前都很懂事的，“你怎么回事？你小姨要离婚。你帮帮忙不是应该的吗？如果我有麻烦，小姨肯定也会为我出头的。”

她听到佳元轻轻叹了一口气，“妈妈，她是你的姐妹，不是我的。”

徐莉这下真生气了，这说的什么话？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上班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徐莉不明白，以前家里亲戚朋友有点事儿，大家都会去问佳元，而佳元除了几年之前生过一次气，基本都没有拒绝过，她总是很乐意帮忙的。

她现在也长大了，按理说不会再闹小脾气了。

人人都说她好福气，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好女儿，以后肯定是优秀的大律师。

可佳元今天为什么这么不情不愿？

难道她说的不对吗？她和小妹和佳元都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当然应该互相帮忙、互相麻烦啊。

徐莉心里还是有点不大高兴，佳元还是没有长大，只顾着自己。

实在不行，她明天再给佳元打个电话。佳元总是很讲道理的，她再跟她好好说说，佳元就能明白她和小妹的感情，就能明白什么才是一家人。

晚上的时候，许佳元在床上翘着脚喝着奶茶跟小姨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细细分析了一顿如果要离婚的话财产可能怎么分、不同的诉讼策略可能引起的不同后果以及现在每种谈判方案的利弊。

说到最后，许佳元笑嘻嘻的，“小姨，我妈嫌我拖到晚上才跟你打电话，她不高兴啦，你帮我哄哄她。”

此时，徐莉的家门被敲响，是外卖到了，她一看就知道是许佳元点的，因为只有女儿才会记得她最喜欢喝这个牌子的杨枝甘露。

小妹的电话也同时响起，“二姐，佳元工作那么忙，她晚点给我来电话你跟她生什么气呀，多好的孩子呀，你可得知足，人家大晚上跟我说了一个多小时，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呀。”

徐莉忍不住笑了，脸上挂满了骄傲。

“哎呀，什么好不好的，你觉得能帮上忙就行。这孩子还不懂事儿呢，你再有问题就直接找她，一家人不用客气。”

挂了电话，徐莉点开和女儿的对话框，给她发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兴高采烈的去追剧了。

徐莉爱看电视，许佳元又怕她用不惯投屏，直接在家里买好了电视端的视频会员。

许佳元没回消息，但徐莉不以为意。

她想，女儿还是心疼她的，平时就总是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用的，而且每次知道她不高兴，都会来哄她。

今天这点小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的第一本武志红，是《为何家会伤人》。其实我觉得更适合父母看，或者更适合还没有小孩的父母看。

因为在很多事发生之后再看这本书，就会觉得有点遗憾。

很多事情不是不能补救，只是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