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车水马龙，而窗内安静的只有键盘敲击声。

一个个格子工位内，装着一个个人，好像一个个打包好的商品。

“你进来一下。”

陆晏猫儿一样的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总监和HR齐刷刷地看向她，封闭狭小的会议室内非常安静，陆晏低下头，走到长桌一角坐了下来，看着身边的空缺，又抬了抬屁股，往左挪了一下，坐到总监身旁。全程几乎没发出响。

“坐对面吧” 总监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幅职场人打扮，声音如常。

陆晏马上起身，依言而行小跑到二人对面坐下。

“最近工作的怎么样？说说吧。”

陆晏不自觉猫了猫腰，小心翼翼地：“还可以？”她最近这段时间做了不少事情，采购、招标、拟合同、供应商准入、帮同事交报销发票、写一些桌面研究、帮领导收汇报材料并美化…

她一个211毕业的研究生，能进入嘉达饮品公司，已经不错了。毕竟是知名企业，和她同期入职的小伙伴里，多是海归硕士、985毕业，和他们比起来，还算她高攀了。

“最近挺忙的”她把做的事情说了几件，“三家供应商准入前天已经完成了，这两天我会把合同拟好给法务审核，审核通过后就可以签了。”

“嗯”总监没什么表情，“辛苦你了。叫你做的桌面研究，那个植物奶市场分析写了吗？”

“在写、我晚上加班，这周能给出来。”陆晏马上答道。

“这周？不是说今天就能交吗？”总监看着她，没等陆晏回答，继续说：“我观察到你最近很多工作都有delay，而且交付的质量也不理想。”

陆晏的双肩收得更紧，大腿也紧绷绷的，她看着白色桌面，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镇定些，平静回应：“最近很多工作都很紧迫、”

没说完就被总监打断了：“谁的工作不紧迫？这是嘉达，大家都很忙，你婉婉姐没比你早几年入职，这也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你看看她工作的完成情况。你觉得高效吗？”总监加重了后几个字，虽是问句，可陆晏觉得，是在按头逼她承认张婉婉的工作效率高，是她学习的好榜样。

她非常不适。

她刚一入职，总监就安排张婉婉带她，美其名曰是她的师傅、她的mentor，实际上，她过了一年才越发清醒，她就是帮张婉婉干杂活的，或者不仅是帮张婉婉，更是整个部门的勤杂工。

张婉婉要做的PPT扔给她，自己则负责指手画脚，“这么快就做出来啦！果然刚毕业的小孩真是有点天赋在身上，我看看啊。”、“我看看啊，还是需要些小调整，这个图片放在这儿不够美观，我们对PPT的美观程度还是有些要求的…”、“这段字要加粗，这是重点，我们要知道重点是什么…虽然你刚毕业，可大局观还是要有的…”

大姐，这是你的PPT，反倒说我不知道什么是重点，还上升到没大局观了？

她工作效率高？她每天就带一张嘴，除了不停开会就是指挥自己干活，她手头有几项工作需要自己完成，可不是工作效率高吗。

陆晏面色不虞。总监感觉到了，眉头微蹙，现在的小孩本事没有还总有情绪，“你也不算是新人了吧，都来一年多了，这些小事还做不好。”

不怪总监这么想，已经有两位同事悄悄和她打陆晏的小报告了。一位是张婉婉，最近总是借着工作的名义，明里暗里贬低陆晏，说她越来越不配合，态度不好。一位是陆晏的直属领导孙阮筠，据她观察，陆晏时常加班，还总有些项目delay，这说明陆晏工作效率低下，她不希望组内有这种拖后腿的人。

这些话语反馈到了部门领导姜华耳中，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陆晏愤怒且委屈。这些所谓的小事，都是些非常占用精力的脏活累活，你给部门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看看谁愿意干？

大公司流程繁琐，就说供应商准入要准备的材料，少说也要几十页，不仅要准备材料，还要指导供应商填写，涉及到多方协调沟通的事宜，从公司系统提交财务、法务等多部门审核，又带来种种无法预估的问题。

“姜总，我是学食品的，我还是希望能在工作上发挥我的专业优势，行政的工作可能确实做不太好。”

“你觉得做这些小事都很有困难，没有在工作中展现出你的能力，部门内的大事怎么放心交给你？我觉得你还是需要多锻炼，你也知道最近一年公司组织架构一直调整，我们部门现在超编一人，根据你过往的工作业绩和表现，其实并不符合这个岗位的要求。”总监姜华严肃地看着她。

陆晏很想拍桌子，说老子还不愿意伺候你们这群爷呢！但她的愤怒被恐惧压得严严实实，压在心里不敢发出来，几乎成了内伤。

她家在五线小城，父母都是工人，好不容易考到了B市的一所211大学，在她家那边，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是父母的骄傲、是邻家小孩的模范，“你好好学习，往后就像你晏晏姐一样，去B市！去大公司！做白领！”

她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三，父母耳提面命“要比你姐考的更好！往后投奔你姐去！”

这份工作工资给的还可以，8000元，但一看到手工资也就6000。

虽然6000块在大城市正常花销根本攒不下，甚至同龄人很多还要从父母要一些才能勉强生活，但陆晏能攒下，每逢大大小小的节日陆晏还能给父母转一些钱，一年算下来，也有个小一万。

她租的房子都要到B市外了，房租每月1500，通勤每月500，吃饭每月1000多，再加上大大小小的花销，每月总计大概在4、5千。

她想到自己的银行账户，还是忍了下来：“我能加班、能提升自己，以后会有更好的表现。”说完低下头，眼圈红彤彤的，不想让对面二人看出来。

姜总和HR同事对视一眼，“是，我们也是考虑到你是个新人，无论是公司还是我们部门，其实都有容错率和包容度，我们叫你过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也明白，公司效益不佳、部门人员超编，但我们研发中心的支持部是有岗位空缺的，不过支持岗位本身工资标准就低一些，我和HR也多番讨论过你的情况，觉得可以推荐你去支持部，但工资可能也有所调整，具体HR会和你谈。”

陆晏脑子嗡地一下，突如其来的信息叫她反应不过来。她从做产品开发部的勤杂工变成了专门的勤杂工？降薪是要降多少？部门人员超编为什么最近还把支持部的赵青思转到了我们部门，把赵青思换过来，把我换走？可是赵青思又不是专业学食品的，她来我们部门干嘛呢！

“别多想，好好干。”听到这句话时，姜华已经踩着高跟鞋，走出了会议室。

只留下她和HR两人。

“组织内的调整变动都是非常正常的，你也听到了，老板还是认可你的能力的，也考虑你未来发展，组织原意留下你，希望你在新的领域继续发光发热。”

陆晏努力深呼吸几次，才勉强看着正常些，她缓缓抬起头看着HR：“如果我不接受这个调整”

“不接受，就没有办法了。部门超编，就只剩下裁员。”

“刚刚姜总说工资会有所调整？”

“是，5000元一个月，可能你有些落差，但嘉达有规范的薪酬体系，这个工资水平作为支持部专员是正常的。”

陆晏心算了下，税前5000，到手不就只有3千多？在B市可怎么活呀、怎么活呀。

狭小的会议室内一片沉默，HR率先开口：“没问题的话，稍后新的合同会发到你手机上，到时签下就行了。没事儿，你慢慢考虑，我先走了。”

人一走，陆晏擦起了眼泪，她不敢哭出声，眼泪擦了又流、擦了又流，就是擦不干。头顶的灯透过泪滴，散发刺眼的白光。

下班后，陆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搭乘地铁回家，她心内郁结，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夜色渐渐浓了，匆忙赶路的行人无暇顾及游魂一样的她，走着走着，夜越来越深，人越来越少，连她自己也没注意，这是一条幽深狭长的胡同。

一阵风刮过，几点秋雨落在漆黑阡陌中，陆晏用袖子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身处何地，她加紧步伐，匆匆找出路。

远处昏灯如豆，但多少是一点光亮，总好过被黑暗笼罩。她看了看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怪不得半点声响也听不到。这里是废弃老城区，破烂荒芜，空气里都带着股陈旧的木头门板味儿，这里原本的住户多已经搬走，还有个别没搬走的老人儿怕也早早睡下了。

她不顾自己刚刷干净的白鞋粘上一层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地加速前行。

直到被昏黄的灯光笼罩，陆晏才微微舒了口气。

她能听到旧木门板后，有人活动的声响，这便不怕了。

她掏出手机，想查一下离地铁站有多远，自她上班压力过大得了汗疱疹后，手掌都蜕了层皮，指纹解锁每次都失败，只能一个个输密码。

一共是6位密码。

她手速很快，只差最后一个数字。

突然，旧木门板咯吱——一声，打开了。

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褂的老妪，她身后的屋内一片黑暗笼罩。

昏黄灯光从她头顶照下来，她双眼凹陷，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陆晏。

“晏嫔娘娘，老奴终于又见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