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大雨倾盆,整个军队都在大雨中急行军,视线模糊,道路泥泞,原来齐整的队伍开始变得越来越混乱。
范蠡的长发早已湿透,雨水顺着发丝蜿蜒在脸侧、衣服,他却皱眉觑视另一辆战车上的夫差。
夫差,似乎哪里不对劲。
这是范蠡的直觉。
夫差并不是一个脾气温和的人,以夫差的性子,如果说真的是因为怀疑他与西施的关系,而以为他要携兵潜逃,那追上他一定会直接杀掉他,再不济也会立刻夺了他的兵权,羁押起来,但夫差都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什么呢?
但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让他觉得夫差有些奇怪么?
觉得他喜欢故弄玄虚,才有了气?但他对夫差经常如此,夫差却没有一次表现出对他的不满,反而每次都是很认真和欣赏地接纳了他的计策。
又或许以上的原因都有,但,他总觉得夫差对他有情绪,这个情绪才是最重要的,但范蠡的困惑就在于此。他不明白,还有什么是自己没考虑到的,他才解读不了夫差的这个情绪。
雨越下越大,路也变得越来越难走。
但夫差始终不肯与他多说一句话。
队伍小憩之时,范蠡看了眼夫差,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劝了也是白劝,于是独自一人去前边探路。他能感受到穿过雨幕,夫差的警惕的目光一直跟随他,但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前边的路都是临沟临壑的土质路,遇暴雨很容易塌方。
范蠡勘察一翻,觉得此时路况十分恶劣,不宜行军,于是迅速返回大部队。而稍作休憩的队伍,目前已经开拔,向他走来,夫差就在队伍的最前方。
夫差的目光坚决而不容任何人反对,即便看见范蠡正挡在前方,也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战马坚定地踏着步,像是在向不远处的范蠡明示着:让开!如果不让开,寡人会从你的身上踏过!
而范蠡此时亦是坚定地站在那,看着马车与军队越来越近,他远远与夫差对视,也在用自己的行动坚定地告诉他:他绝不让开。
“大王!”
队伍行到范蠡面前时,范蠡伸开双臂,依然坚定地挡住了去路,吓得站在战车上的夫差一下子拽住车夫的手,勒住了战马。
“雨下得太大了,前面土已经松了,现在过去很危险啊大王,我们找个地方先避一避吧!”范蠡恳请道。
“废话,被困的是我吴国太子,你再多说话,寡人就不客气了!”
“大王!”范蠡还想说话,却被夫差直接截断。
“范蠡与寡人弃车先行,伯嚭、伍封,你们让后面的人,马上跟上来!”
“遵命!”伯嚭与伍封领命而去,而他们心里却知道,范蠡的话,并没有错。
范蠡望着眼前的夫差,摇了摇头,气得转身就走开了。
他觉得夫差就像在堵气一样,不可理喻。现在,连他自己胸中都蒸腾起一股气,又急又气,而这样的自己也是从前面对夫差时从未有过的。
不可理喻,大概也会传染?
他真的不知道夫差究竟是怎么了,这完全不是一个统率过千军万马之人该有的表现!可是没有办法,眼见前路状况越来越糟,他却只能与夫差艰难步行。
两人彼此都不再说话,都紧抿着唇,都像是赌气一般。
当路过一片泥洼时,身着宽袖长袍文士服的范蠡一不小心滑了一下,而与他并肩而行的夫差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捞住,这个动作令两人都是一愣。范蠡望向夫差,夫差却一下子撇过头,将他放开。
夫差转身就走,范蠡站起紧随而上,后方士兵因要照顾的负重较多,也只能缓慢跟上。
此时,夫差脚下突然一松,心道:糟糕!
他们碰上滑坡了!
“啊——”夫差大叫一声,随着松动的泥土滑了下去。
而跟在他身后的范蠡大叫一声“小心!”,伸手便来拽他,却也被带着翻滚下去。
两人随着泥流冲滚而下,直到一个缓坡才止住趋势。夫差穿了一身铠甲十分厚重,晕头转向地爬起,便去寻找身边的范蠡。
而范蠡一身布袍,也已经全是泥,吸满了雨水,沉甸甸的,十分拖沓累赘。没有铠甲的保护,他一路撞的险些晕过去,现在更是浑身疼痛,自顾不暇,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平安囊早已掉落在地。
夫差的视线抓到范蠡的时候,同时也捕捉到地上掉落的平安囊,这一次,他却看清了,那是一只与自己的那只完全一样的平安囊,他不懂越国的什么习俗,但同样的一对平安囊,一只在范蠡手中,另一只在西施手中,只这一个事实,就足以令任何男人怒火中烧。
果然,果然!
范蠡!
你怎么敢!
他“唰”地一声,拔出腰间宝剑,直指范蠡!
“大王,你干什么!”范蠡对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毫无准备。
夫差冒雨喝道,“你一直用计保护勾践,阳奉阴违,你好大胆!你跟西施有奸情,用她来欺骗寡人!”
“不!大王!”雨突然间变得更大了,打得范蠡几乎睁不开眼,他慌乱地想要辩解。
“范蠡,你犯下的每一条,都是死罪!若不是寡人对你……!”
突然间,另一波泥流冲刷而下,这一波泥流正是自范蠡的上方而来。
夫差本是剑指范蠡,却突然飞身将范蠡向旁一扑;范蠡便顺着山坡翻滚出去好几米,恰好避开了这一波泥流,再回头去看时,一块石头飞滚而下,范蠡惊呼一声,那石头“咣”地一声砸到夫差的头盔,夫差整个上身跟着向前一扑,而他胸部以下的身子早已被泥流埋住了,动弹不得。他随身宝剑更是掉落在几步之外,范蠡的脚下。
雨比方才更大了,整个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也完全遮掩住了上方远远传来的吴国士兵的搜寻声。
夫差抬头望着范蠡,雨太大,他看不清范蠡的脸,也无从知道此刻的范蠡在想什么。他知道,范蠡从泥流中站起,在那里站了片刻,便拾起了宝剑。
范蠡手里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夫差。夫差试图挣扎,却一点也动不了,只有双手徒劳地在地上抠抓。
如果,范蠡此刻要杀他,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能阻止。
这是范蠡最好的机会。
可是,范蠡,要杀他么?
当这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时,他的心一阵痛楚。这一刻,他突然有点明白,他一路而来那股邪气究竟是什么。他因为范蠡与西施或许有的纠葛而恼火,可范蠡却浑然不知。
他在意的,他却不在意。
这个认知让他骄傲的心,不能承受。
仅仅是这些么?
又不仅仅是这些。
他突然在此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另一个事实,是他一直不想面对的事实:这个他曾在三年里朝思暮想的青年,有着与他比肩的武艺,有着令他欣赏的智谋——却原来可以这样理所应当地提起剑,向他走来。他是他的敌人。他心中最珍重的人,原来有着最充足杀他的理由。
他方才本能地放弃自己而去救的男人,却可能理所当然地将剑插进他的胸膛。
他觉得自己的心好痛。
这种痛,甚至胜过此刻将要面对的死亡。
范蠡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举起了剑。
他或许要命丧于此了!但临死前,心中想的居然是这些!若是被范蠡手刃,他的心,居然如此酸楚与委屈。
他死了,而他这三年为眼前这个人的魂牵梦萦,近一年为眼前这个人的痛苦纠结,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抬起头,这一刻,他看清了范蠡的眼神,那么清澈,那么坚定,毫不犹豫地,手起、剑落!
夫差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他好不甘心啊!
他不甘心至死,都没有告诉范蠡,他对他的情感......
“啜”地一声,他以为那是剑贯穿心脏的声音,但剑却稳稳落在他身前的泥土堆上。
夫差猛然睁眼,见到范蠡散乱的长发绺绺垂于他的眼前,而范蠡专心地用剑刨着泥土。
他在救他!
他已经死去的心像是突然焕发了新生!
夫差死死盯着范蠡。范蠡的身材要比他瘦弱,但身体中总像是凝聚了巨大的力量。剑剑深入泥土,土堆很快被刨开了许多。
他没有想过范蠡救他的场景,他从没想过!
石块随时还会滚下,泥流也随时可能再度爆发,然而,范蠡并没有逃命,范蠡在拼尽全力救他,争分夺秒。
这感觉,像生死相依的战友一般,真正的并肩作战的那种感觉,与自己所欣赏的人,与自己想要信任的人,那种感觉,很棒。尤其,当那个人,是范蠡的时候!
不,不,夫差又否定自己。范蠡在救他,或许只是因为……为了勾践,此时不能杀他,又或许是因为他又有别的诡计,他或许是想……
但无论是因为什么,夫差的心中都雀跃不已。
当泥土彻底被刨开时,范蠡向夫差伸出了手。不想去想那么多了,无论怎样,范蠡,救了他。他的心便像是复活了一般,绝处逢生。
夫差看了一眼范蠡,伸手握出了范蠡的手,这是第一次,两人握紧双手。范蠡的手也很细瘦,也像他的人一样,不高大,却很有力量。
范蠡猛力一拽,夫差从深深的坑中借力爬出,待他重新站起时,范蠡立即比他矮了一些,他又恢复了以往比范蠡略高一些的视角,他习惯了的视角。
范蠡将剑一横,双手捧至他的面前,平静道,“大王,你误会我了。”
简单一句话,戳破了夫差方才的猜疑,也似乎道出了许多的意思。
“大王,现在太子在重围之下,我们只在外围。只有攻打郑国,才能解救太子危难。如果硬碰硬,只会逼着他们狗急跳墙,彻底围剿太子,以太子威胁大王。那时,太子就真得危险了。”
“住嘴!寡人不想听你说这些!”
他的确不想听他说这些,在他眼中,解救太子友本就是轻而易举之事,没有说的必要,而他以为,范蠡此刻会有别的话同他讲。
他们方才一同经历了什么?他不顾自己的性命,飞身救了范蠡;而范蠡也不顾危险,救了他。这在战场上,就是过命的交情!难道这些,在范蠡眼中,什么意义都没有么?
此时,不少士兵已经顺着土坡慢慢滑了下来找寻夫差。
范蠡这次颇有点动情道,“吴王,我范蠡是勾践的臣子,士为知己者死,我为勾践是义不容辞。但此刻,我亦是你的谋士,出征前,我答应你帮你解救太子,君子一诺千金,言出必行。至少在这场战役中,我范蠡会同你站在一起,践行自己的诺言。”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夫差却再次断道,“寡人也不想听你说这些!”
范蠡略有诧异,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夫差,却从夫差的眼底捕捉到一种强烈的情绪。
其实,从夫差推开他的那一刻,一直到现在,他的心都在剧烈跳动着,不能平静。
夫差刚才做了什么!?夫差是吴国的王,他破楚灭越,所向披靡,剑指中原,意在天下,他身负着一整个国家,万金之躯,但是刚才这个人,在怀疑他的背叛的情况下,在气到想要手刃他的情况下,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舍身救他!
在那样的突发状况下,救人只是一种本能。而夫差的本能,居然会是为了救他,牺牲自己!
这意味着什么?范蠡竟不敢想。
他还不能消化这个事实,和这个事实后可能代表的东西。
所以……
所以他此刻,选择了逃避。
但夫差显然不肯让他逃避。
夫差的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细密的雨幕也不能遮蔽他眼中此时的深情。
范蠡心中震惊而困惑,他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又或许,他隐约觉得那可能是什么,却完全不敢想。
“谢谢你,”范蠡说,声音只比雨声大了那么一点点,他对这样的局面无所适从,“谢谢你,刚才救了我。我……”
“大王!”士兵们已经奔到了他们身边,打断了范蠡的话。
夫差看着范蠡,范蠡眼中的诚恳,他并不是没有看出来,但是他的眼中却依然充满了失望。因为这与他想要的,相差甚远。
“范蠡,你想说的只有这些么?”
夫差的话,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
士兵们陆续来到他们身边,乱糟糟地将夫差围在中央,范蠡被人群挤在了外面。夫差嘴嗫嚅了一下,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