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
范蠡示意她小声,连忙吹灭灯烛,见周围动静平静,才道,“你怎么来了?”
越女道,“文大夫去郑国为滕珏公主提亲,却发现宋国公子在郑国。文大夫知道吴国正与三国联军开战,觉得这个消息对你很重要,让我专程来告诉你。”
范蠡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文大夫去给公主提亲?”
越女道,“是啊。公主殿下每天在宫中被当作仆役使唤,怕是受不住了吧,才求文大夫帮帮她。文大夫哪有什么法子,想来想去,只能去求郑国履行原来的婚约了。”
想起文种对公主的心意,又想到自己与西施,范蠡心中难受道,“结果怎样?”
越女道,“郑国哪会要亡国的公主啊,什么好处都没有,还可能得罪吴国,文大夫当然就无功而返了。”
乱世之中的儿女情长,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范蠡听着外面的动静,又轻声问道,“现在越国怎么样?”
越女此时才面露忧色道,“吴国让我们交完兵器,又要交家用的青铜器铁器,老百姓现在连把干活用的像样的锄头都没有;粮食以前一年交两次,现在又让交三次了;交的苛捐杂税也比原来高了;反正,越国到处都被吴国搜刮着,民不聊生。不过,文大夫正在尽力想办法解决。”
越国的境况,范蠡已经想到,他们是要想想办法,否则还没等复国,越国已经完了。
范蠡瞧着越女,又道,“你怎么遇到的文大夫?”
越女道,“我帮文大夫运粮,有时也替他跑跑腿,我知道你们都在努力,我也想为复国出一份力啊。”
范蠡摸了摸越女的头,觉得他的小师妹真得也长大了,但他其实并不想让越女卷入到这场复国的博弈中,一丁点也不想,自从有了西施的事情,他现在对这个太敏感了。但他又不能将自己的这点私心说出来,毕竟,那么多越国人在为复国大业付出着,所以,他只叮嘱越女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越女传递完讯息,范蠡就让越女速速离开,避免被发现。越女十分不情愿地被他这样打发走了。
范蠡燃起火盆,稍做整理,便躺在床上思索起来。正如先前所筹谋的,太子友必须要救,这可以让夫差更加信任他;而为在将来牵制夫差,陈蔡等小国,也必须保住,不能让夫差在盛怒之下,灭了他们,要知道,如今周天子式微,诸侯相互攻伐,一个小诸侯国不过就是区区几个或十几个城池罢了,被吞并,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今天师妹带来的这个讯息,真是太及时太重要了。
由于一天行军很累,范蠡思索之中,便逐渐有了睡意,手中握着西施给他的平安囊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刚收拾好,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帐帘就突然被掀开,范蠡回头一看,正是夫差!
范蠡连忙将手中平安囊往怀中一揣,拱礼道,“大王,可是军情有变?”
夫差本就一脸怒气进来,当他注意到范蠡手中拿的是什么时,眼神更是一变,像是坐实了他的猜测,劈头就问,“你和西施究竟是什么关系!?”
范蠡心中大惊,面上却不表现,但也没立即回答:他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夫差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难道,他与西施的关系已经被夫差发现了?
这时,夫人妹姒与太宰伯嚭才都赶上,跟了进来。
妹姒佯泣道,“大王,真的没人让臣妾去的啊,真的是臣妾自己想到的!”
一向投机的伯嚭现在也是一脸焦急,但很聪明地什么都没说,只是给范蠡使了个眼色,便乖乖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夫差对妹姒喝道,“你如果有这个脑子,就不会有这场战事!”
“寡人临行前,令你禁足于宫中思过,又是谁助你逃出的王宫?”
“你现在若说出实话,寡人还可以对你网开一面,若是待我班师回国查出真相,你的吴国夫人就不必做了!”
夫差此话一出,范蠡暗道不妙,他绝没想到,夫差会在这个问题上这么执著,而感觉又如此敏锐。
范蠡连忙道,“大王,夫人见自己惹了祸,第一时间求自己的父亲退兵,是人之常情,根本不需要有什么过人的智慧就可想到。”
夫差冷冷地看了一眼范蠡道,“看样子,你还是没有寡人了解自己的夫人,她在后宫争风吃醋就很在行,其他的……哼,”夫差转而对妹姒道,“夫人也应该很了解寡人,你知道,寡人一定说到做到。”
“啊!”妹姒痛哭道,“大王,即便西施与我提过,可最后拿主意作决定,不远千里来劝退父王的还是臣妾啊!”
“果然!”夫差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复又转身道,“范蠡,你这么聪明,你告诉我,西施一介乡野女子,会不会有这样的谋略?”
见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范蠡低头不语,看的伯嚭都着急,万一范蠡和西施的事真被发现,他怕自己也被牵连进去。
“你和西施究竟是什么关系?”
夫差又问。
夫差一直觉得范蠡与西施的关系似乎有点太好了,范蠡曾是越国的上大夫,而西施是普通的浣纱女,身份地位云泥之别,不该会有交集。但他上次注意到西施与范蠡交谈时,十分放松,似乎对范蠡很熟悉。这种熟悉太不同寻常。他起初觉得,是自己太过于关注范蠡,才这么敏感,但如今看来,一个送入吴王宫的越国女子,与亡国的上大夫相识,那这个女子的到来,很可能就是一场阴谋。
而范蠡是怎样与西施互通消息的?
他突然想到那日,友儿说,看到范蠡进了西施的寝宫,难道是真的?
他一想到范蠡与西施那样的绝色美人有可能有瓜葛,就有点怒不可遏。
谁知,范蠡面不改色、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句,“同乡。”
“就这么简单?”夫差反问道。
范蠡停顿片刻,看向夫差。
这是此次出征,范蠡第一次如此正视他,他觉得范蠡每一次认真地注视他,都能扰乱他的心。
之后,范蠡同样给了夫差一个反问,“难道大王还希望有更多么?”
不知为何,这句话像一粒小石子,在夫差的心池荡起了一片莫名的涟漪。
范蠡不等夫差多想,便不带一丝情绪地将话题引到了当前的战事上,似乎是以一种绝对正常的姿态,来告诉夫差,他的无端猜测多么荒谬可笑,完全不值得解释,“大王,现在是重要关头,如果将相不和,将大大不利于军情。”
伯嚭这才乐呵呵出来道,“怎么会不和呢。我们是一条心,我们一起来救太子的嘛。”
夫差只是看着范蠡,不说话。
“大王,范蠡已经想到了,营救太子的计策。”
夫差当然知道打仗绝非儿戏,他用一种十分严厉的眼神盯着范蠡,不放过一瞬范蠡的表情,而范蠡也十分坦然地回望着他,半刻后,夫差才道,“什么计策?”
“出奇制胜,以少胜多,乃用兵的第一法门。请大王借我步兵一千。”
“一千步兵?”
“没错,大王。”
一千步兵,是绝无可能与三国联军抗衡的,即使是三个小国。
范蠡对他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即便很多时候,他知道范蠡的目的,却仍然会顺应他。比如说,他现在就很清楚地明白,范蠡直接以目前的军事,绕过了刚才的话题。
而表面看来,却很坦荡。
又或许,真的是他多想了?
夫差打量范蠡道,“好,寡人就看你怎么出奇制胜。”
算了,真坦荡还是假坦荡,等打完这场仗,寡人再好好与你计较。
“太宰,拨一千精兵给范蠡,同时命令伍封与范蠡一起出发!”
范蠡与伍封很快便整装出发了,而夫人妹姒也被夫差打发了回去,并再次下令,将其禁足在寝宫,不得出宫半步,违令者斩。
此时,夫差坐在中帐,却总有些出神,范蠡的那句话,像是提醒了他什么,总让他的思绪在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里,很难抽离出来。
他从自己榻旁拿起来那只平安囊,忽然有些不确定,他进入范蠡帐中时,范蠡藏在怀中的那只,似乎与这只相同。
范蠡与西施?
夫差又想到那日,他看到范蠡赤手空拳地拼命护着西施,甚至不惜用身体去帮西施挡剑。
他的心中有一丝不痛快。
是啊,正如范蠡所说,他希望范蠡与西施还有什么关系呢?
“大王,不好了,范蠡带一千兵马往西走了!”
这时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什么!”夫差倏然起身,喝问道,“他不是去救太子了么?”
吴太子友被围困的东山坳明明在东边!
“我问过了,他说军机不可泄露!”
莫非……方才那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揣测突然间明了一般。
夫差将手中的平安囊狠狠掷在榻上,越看越刺眼。
莫非他真与西施!
所以事情败露,他才畏罪潜逃!
夫差心中一股怒气直冲上头顶,轰地一下炸开,将所有理智炸地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夫差只觉一阵心痛,促然抽剑,将那平安囊削成两段,心中恨道,寡人选择在这种时刻依然信任你,你却胆敢背叛寡人!
“点一千兵马!寡人要亲自领兵去追范蠡!”夫差冷酷地低喝道。
闻讯而来的伯嚭劝道,“唉,大王,我代劳吧。我去给您看看,范蠡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伯嚭暗想,若这范蠡真是畏罪逃了,他可要遭殃。他这得去赶紧弄个清楚,自己一路上也能权衡一下,有个应对。
夫差断然拒绝道,“集结兵马,立即出发!”
伯嚭又赶紧劝道,“大王,您别冲动啊,现在两军对垒,主将与主帅全都离营而去,恐有不妥吧!您随便着一人去把范蠡拦回来就行了啊!”
夫差却完全不理伯嚭,一刻不留,出到帐外,跨上战马,领兵出发。
范蠡,你竟敢欺骗寡人!
夫差从小到大,宫廷争斗,多少人曾算计他,背叛他,他早已习惯人心叵测,也早过了因一人之背叛而大动肝火的年龄。
所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成就霸业的一粒棋子罢了,只是威逼或是利诱的关系,除了他师傅伍子胥,他也不曾与谁交心。
范蠡是他第一个……夫差不想想下去了。
总之,他要亲自问个清楚!
虽然,他早已过了天真的以为什么事都能问个清楚的年龄。但他此刻心中却执著着这个想法。
夫差引兵一路快马加鞭,不多时就已追上了范蠡的部队,直接横马挡在了范蠡的面前。
范蠡先是一愣,令人勒停了战马,站在战车上,静静瞧着夫差,开口道,“大王,范蠡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拦截在下。”
夫差愤怒了一路的问题,此时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只能摆出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质问道,“你骗寡人的兵马,说去救太子,却领兵逃跑。就算你想谋反,一千兵马能成什么事!”
范蠡垂着眼,听完了夫差的质问,坦然道,“范蠡并非有谋反之意,只是打算弃蔡攻郑。”
“攻郑?”夫差质问道,“你为何弃太子于不顾,背道而驰,去攻郑国!?”
“要救太子,就应该先攻打郑国。”
“又在说什么鬼话!”
“大王,宋公的两位公子正在郑国,如果我们攻打郑国的话,他一定会回兵自救,不会弃两位公子于不顾。这样以来,三国联盟被破,太子的围自然就解了。”
范蠡心平气和道。
但范蠡这种心平气和的样子,看在夫差眼中,却没来由地更加恼火,似乎反衬出他现在的方寸大乱。
夫差更恼怒了,“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只是你太爱卖关子了,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知道!”
范蠡轻叹道,“既然如此,您就让我受罚吧。”
为什么,范蠡今天的一切看在他的眼里,都令他这么不满。
尤其是他这一付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
他明明这么恼火,凭什么范蠡可以这么坦然自若?
夫差心中一股邪火无处可发。
“你擅自作主,大逆不道,理应处死,寡人暂且记着!”夫差不想再理他,“所有人听着,马上回军攻蔡,营救太子!”
范蠡忙阻止道,“大王,你为什么要舍易取难呢?”
夫差像赌气般对范蠡说道,“现在一切由寡人作主!你跟着寡人来,见识寡人的将士是怎样勇猛,大破蔡国,营救太子!”
夫差又以一种十分骄傲的姿态道,“蔡国不过区区几座城池,我夫差何用如此迂回之术才能打败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