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月的长途跋涉，夫差一行终于回到了吴国。勾践与范蠡、合仪三人真正的恶梦也到来了。

范蠡永远不会忘记入城的那一天。

姑苏城下。

他的王，步履零乱地被揪出来，扔在了吴国百姓的眼皮下、扔在了吴国国都的城门前。

夫差慷慨激愤地指责着他的王。

“大家知不知道他是谁！

“他曾经是越国的大王，当日他好不风光！穷兵黩武来犯我吴国！

“寡人的父王，大家的先王，就是被他杀死的，他是我们全国的罪人！”

下面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喊声。

“杀了他！杀了他！”

此时，这是一个极具自信的年轻王者。

趾高气昂。

他的国仇得报，家恨得洗，耻辱得雪，意气风发。

他通过一个漂亮的反歼战，最终返守为攻，直杀入敌方都城，灭了敌国，虏了国君，向亡父兑现了誓言，向全国百姓展示了他们王的实力，向天下证明了在他统治下的吴国，将比以往更加强悍！

“不过，他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

“我们给他一个机会赎罪！

“他曾经是一国的君主，现在，他自愿来我国赎罪，做牛做马做狗！

夫差说罢，一把扯下勾践身上华丽考究的王服，反手打下勾践的王冕，狠狠将他掼倒在地，一脚踩上他的侧脸，将他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

“你们都不必把他当人看！”

夫差的脚狠狠捻着勾践的脸，想将这张令人憎恶的脸捻进尘土中，化作谶粉。三年来，他经常想到这一幕，将敌人痛快地踩在脚下，现在，他实现了，可他却发现，这一切的发泄并没有令他减轻对勾践的仇恨，反而加剧了对此人的厌恶，彻底的厌恶！

他问自己，这是为什么。

他征服了一个国家，是的，是一个国家。

他是一个胜利的征服者。

他是一个王者。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内心想要的是什么。然后他会毫不犹豫地去践行。父王生前对他教诲：只要成为天下的王者，便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的确，他现在已经得到了他曾想要的大多数，只是，除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满心满眼里装着的，偏偏是此刻这个被他踩在脚下的、令他无比鄙视唾弃的废物！

夫差回头，看到了范蠡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刻的痛楚，而范蠡依然没有看到他，他的心情更加沮丧和恼怒，他的脚下便更加用力了。

——这一幕，在此后的十年里，在脑海中，在梦中，不停地在范蠡的记忆中翻腾。

他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齿。

他看着自己的王，一身垃圾菜叶，被众人羞辱。

他的王，趴在地上，脸被夫差的脚狠狠踩在地上。

一个君王的尊严，被人踩碎在污泞中。

“范蠡，为什么？”

十年后的某一天，似曾相识的一切，战败的夫差同样狼狈不堪毫无尊严地倒在地上问他。

为什么？

有太多的故事与纠缠，开始于姑苏这座城池，开始于如今的局面，开始于，一个春秋名士最单纯的信仰。

为什么，三个字，究竟要问与何人？

“士为知己者死。”他答。

夫差的眼中有着浓的化不开的悲愤与苦楚，“……在你的心中，难道始终，只有勾践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