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竹倒塌的巨响很快引起了山上人的注意,大师兄玄丑和三师兄玄申携外门弟子奉师父之命前去察看,却难得被眼前的景象怔得顿住脚步:
自家师妹正手足无措地蹲守在一身受重伤的女子旁,只是这女子看上去并不愿理睬她,只是把头偏向另一侧,自己默默包扎着伤口,动作间似乎还散发着隐隐约约的怒气。
二者皆是衣衫破败,发丝凌乱,浑身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而一旁的地面上直挺挺地躺着三人,看衣着都是山上的村民,却倒是没受什么伤的样子。
季无伤见两名师兄前来,赶紧将情况如实相告。
“……你是说,白芷姑娘今晨来此处采药时碰上这三位村民,起初这三人还是正常的样子,却突然开始毫无章法地攻击;你恰巧遇上,为不伤到他们,借老竹将其控制住,于是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三师兄此时正附身察看着村民的情况,他眉头紧锁,开口问道。
季无伤点点头,补充道:“她方才已经看过,这三人几乎没有受伤,只是不知为何昏睡过去了。”
玄申朝大师兄玄丑点点头,表示赞同。
“此事颇为蹊跷,我会去回禀师父,先将他们带上去养伤吧。”大师兄神色凝重道,
“白芷姑娘,你失血严重,不如先在观里小住几日,待伤势好转再走不迟。”
“多谢道长,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蓁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随即柳眉一挑,狭长的凤眼中带上一丝凌厉。
“我本名秦蓁,师承寿安堂乾乙真人,‘白芷’是我在外游历所用化名。若有我能够帮忙的,道长但提无妨。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此作祟。”
————
三清殿门口,季无伤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秦蓁刚一上山便自请去拜见玄清真人,到现在连话都未曾和自己说过一句,甚至伤口也只是勉强上了些药。
如今师父单独召她进去已过了快一个时辰,说到底自己也算是此事的大功臣,到底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听的!还有她那一身伤!竟也全然不顾了吗!
季无伤越想越气,干脆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此时殿内二人的交谈也接近了尾声。
“若要写信报平安,劳烦代我向乾乙真人问好。”殿上传来苍老又和蔼的声音。
秦蓁笑着应下,心中却始终惦记着山下的事,礼毕便皱着眉头离开了。
方一出门便瞧见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季无伤,秦蓁眉毛皱得更紧了。
她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用脚踢了踢面前缩作一坨的人儿,示意其别挡着自己的去路,颇有些嫌弃的意味。
可季无伤却压根没悟到这层意思,抬头便朝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满不在意地拍拍衣摆上的尘土,随即倏地站起身。
秦蓁眼见着那双透亮的青色眼睛突然在眼前放大,两人的距离本就离得近,现下那人起身站定,此刻的距离有些过分亲密,就连对方的鼻息也清晰可闻。
秦蓁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眼前人此前用嘴替她解下纱巾的动作,彼时两人的距离似乎还要更近,近到她还能回忆起睫毛划过眼角的触感,和季无伤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
季无伤似是也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有些尴尬的场面,不自在地用手捏了捏发烫的耳垂,却见眼前那人柳眉轻挑,好看的凤眸盯着她的唇,瞳孔颤了颤,马上又有些心虚地瞟向别处,不是在想些什么。
季无伤只觉得这双眼漂亮得不应存在于人世,只是简单的动作便教她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悸动,痒痒的,却令人享受。
勾人的猫儿。季无伤无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心想。
“清肃观只有我一个女弟子,这几日你便同我住吧。”
季无伤后退半步,打破这有些怪异的局面,佯装镇定地清清嗓子,道。
突如其来的话语将秦蓁的思绪猛地拉回,她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有些生硬地回:
“既如此,那也没办法了。”
季无伤闻言玩心乍起,有心想逗逗眼前别扭的人儿。
于是故意凑近她的脸,剑眉一挑,摇头晃脑地学:
“那~也~没~办~法~了~”
秦蓁淡淡地睨了这人一眼,脚上却毫不留情地朝她膝关节猛地一踹,又若无其事地迅速侧身躲过因腿软而直直向下栽倒的季无伤,轻蔑一笑,大踏步朝前走去。
季无伤狼狈地爬起,额角青筋直跳,却还是咬牙笑着追上前去:
“欸……!你知道我屋子在哪儿吗!我带你去啊!”
————
月光从窗边撒下,带着几分寒意钻进屋内。
季无伤被冻得一激灵,眼神悄悄朝床上安静躺着的那人看去,脑海里浮现出睡前发生的画面——
“拿着。”
秦蓁跪坐在床上,单手朝季无伤抛来一个枕头。
“你睡地板。”她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翻身扯过被子便没了动静。
“那我盖什么?”季无伤有些懵地抱着枕头,问。
没有回应。
“山里晚上冷。”她耐着性子补充道。
“。”
“我会得风寒的。”
“哦。”
季无伤一时有些语塞。
“要不……我们挤挤?”她又试探性地问。
“不。”
几乎是最后一个字刚落下,黑暗里便紧接着传来拒绝的声音。
……
思绪被一阵冷风刮回,季无伤被冰凉的地板咯得生疼,只得换了个姿势,紧了紧怀里的枕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
静谧的夜晚被这声音突兀地打破,床上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秦蓁有些气恼地坐起身,却见地上那人背对着她,像小狗似的蜷成一团,脚趾似乎还在无聊地勾来勾去。
她心里火气一下子消了大半,声音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上来。”
季无伤心头一喜,忙拽起枕头就钻进温热的被窝。
秦蓁的左肩有伤,又怕冷,只得右侧卧睡在里侧。
季无伤背朝她躺着,呼吸均匀而有力。
发丝轻轻勾过她的脸颊,有些痒。那股熟悉的皂角香萦绕在她鼻尖,莫名让她觉得安心又惬意。
“你睡了吗?”
季无伤怕惊扰到她,悄声问。
秦蓁心情地难得有些好,用手轻轻拉了拉对方的头发以示回应。
“今天的村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季无伤终于问出憋在心里已久的话题。
“我也不知。此事怪异之处很多,现下还难以判断。”
秦蓁漫不经心地玩着她的头发,接话道。
“着实怪异……他们素日里都是再和善不过的人,怎会忽地性情大变,甚至朝你发起如此猛烈的攻击……还有,被如此重量的老竹压倒,按理来说非死即伤,他们居然只受了些擦伤……”
夜里静悄悄的,季无伤轻轻的说话声仿佛也融入了这月色中,温柔又平和。
“……我与他们交手时,还见到他们后颈处均爆起几根黑色青筋,实在是诡异……”
听到此处,秦蓁指尖绕发丝的动作一顿,声音忽然冷冽起来:
“黑色青筋?你确定未看错?”
季无伤转过身来,青色的眸子在月光下亮的惊人。
“确定。”
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语气十分严肃道。
“黑色青筋多为淤血重度滞积所致……在后颈处……怎么可能呢……”
秦蓁喃喃自语着,手指还缠在季无伤的发间。
“此事定有蹊跷,明日再想吧。”季无伤悄声说,“你受伤不轻,早些休息。”
语毕,她又轻轻背过身去。独留一室寂静。
————
次日清晨,季无伤是被秦蓁吵醒的。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呢喃,夹杂着难受的嘤咛声,把季无伤吓得一激灵。
她赶忙伸手覆上秦蓁的额头,触碰间便发觉对方的体温烫得惊人。
许是昨天伤口未处理好,感染了。季无伤这样猜测,于是匆匆披了件外裳,取了盆便去村里的井口打水。
秦蓁只觉额间传来一瞬间冰冷的触碰,不一会儿便感到长久的令人舒爽的凉意。
她悠悠睁开眼,见到脑海中的那人此时正鞍前马后地为她换水、拧毛巾。
心里顿生出一丝暖意,她强撑着坐起,唤道:
“季无伤,将我的药箱取来。”
许是因为不适,语气间难得地多了几分温和。
季无伤闻声应了一句,将桌上的药箱递给她,又顺手替她掖了掖被子,转身去帮她倒水。
秦蓁熟练地从一堆药瓶中掏出一瓶淡黄色粉末,解开肩上的绷带便将药粉不要钱似的往背上撒。
季无伤一回头,便看见眼前人发丝散落着,头微微歪向一边,细长的脖颈暴露在外,玉肩微露,柳眉微撇,眼睫低垂,嘴里有些费力地咬着绷带。
“愣着干什么,来帮我。”
季无伤堪堪回过神来,上前接过药瓶,认真地给她背上的伤口上药。
似乎是很怕弄疼她,季无伤的动作轻柔又小心,时不时还吹吹她的伤口,好像这样就能使她减轻痛苦。
冰凉的指尖若有若无地点在她的背上,令她心里生出酥麻的感觉,并不排斥。
她的手一直这么凉吗?秦蓁若有所思。似乎季无伤救她那天,手也是这样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好了。”
季无伤仔细地为她拉上衣服,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刷”一下红了。
“师父师兄还在等我回话,早点和水放床头了,我去去就回!”
匆匆抛下这一句话,她急急地便出了门,绯红的耳垂伴随着悦耳的银铃声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秦蓁觉得好笑,心情不由得也好了几分,于是拿起桌上一碟精致的糕点吃起来。
味道不错。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