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行星

不知过了多久，陆禾再次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理智归位，头顶星空般的指示灯提醒他身在何处。

呲——

陆禾摸到手边的脱离按钮，气压变化的轻微声响过后，舱门滑开，他半裸着身子从一个蛋型的舱室里坐了起来。

这颗“蛋”坐落在鸟巢一样的一堆电源线和数据线中央，还连着乱七八糟的管子，像是一个重症监护室里连着各种维生仪器的病人。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围了过来。

“老袁还在等数据，估计又要办公室见了。”一个女孩子上手来摘陆禾身上的各种仪器，她带着厚厚的瓶底眼镜，胸前挂着个名牌：图灵。她白大褂的口袋里别着三支圆珠笔，笔尖在衣服上洇出了一个一个的墨水点。

“心率偏高，其他指标正常。你是在这坐一会儿，还是现在去填问卷？”虽然和人工智能之父重名，但图灵姓图名灵，是陆禾的老乡，并且专业和计算机没什么关系。

“直接去填问卷，填完去吃饭，我饿了。”

陆禾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不动而有些僵硬的四肢，披上了旁边人递上来的衣服。2096年的生活、破败的仓库和巨大的飞船的影子仿佛还倒映在视网膜上，但眼下这乱中有序的高级实验室，才是他真正的现实。

“被老袁骗了，他说这个实验只要两个小时，我还想着能赶上午饭。现在呢？晚饭时间都过了吧？”

“事实上你已经错过了三顿晚饭。光是让你进入状态就用了整整20个小时，唤醒又是20个小时，我就说你不适合做受试者。”图灵推了推眼镜，在笔记本上不停地记录着什么，字迹乱得飞起，让任何保密工作者看了都会落泪——除了她自己，没人看得懂。

陆禾正喝着学弟递过来的一杯水，听到这话一口水喷了出来。一瞬间七八只手挥舞着纸巾抹布和白大褂伸了过来，乱七八糟地擦着仪器上溅到的水。

“仪器里喝水，违规操作，下个月的烧杯都归你洗了。”图灵总算做完了记录，彬彬有礼地向陆禾伸出了一只手，“移驾吧少爷。”

陆禾一脸震惊地看着递水给他的学弟，本该下个月值日的学弟憨厚一笑，向他敬了个礼。

“四天！实验进行了四天！我好不容易从实验舱里爬出来，你居然只给我坐一会儿去做问卷和直接去做问卷两个选项！”实验室和办公室之间有一段距离，走在白得让人雪盲的通道里，陆禾不停地控诉着，“难道不应该先对我说一声辛苦，然后送我去吃饭吗？！”

“吃饱了之后你的智商会下降，影响问卷的准确程度。”图灵对他的怒视熟视无睹，“别这么看我，老袁说的。”

“自从卖身给老袁，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说话间，他们路过了一面窗子，窗外是浩瀚而空旷的宇宙，几架小型巡逻飞船飞过，庞大的第三研究院沿着轨道转动到了他们隔壁，对面的几个研究员隔着两层一米厚的舷窗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在那个由实验创造的，仅有三天的梦境里，他从地球时代穿越到了九百多年后的星际时代。然而现实中，他已经身处星际时代了。

2046年，全息技术普及只是那个时代标签中的一个。同年，全世界的生育率都跌破了红线，人口增长率断崖式下跌。各个国家想尽办法鼓励生育，甚至用各种手段进行辅助生育，大笔的财政支出用于维持人口。

但无济于事。

2073年，世界人口增长率降为0，之后人口开始负增长。

有人认为，这是人类种族开始由盛转衰的信号。在过去的几百年间，人类疯狂地扩张，侵占着其他生物的空间；科技迅速地发展，每个人都混杂在纷乱的信息中，思想被数据异化的同时逐渐丧失了对同类的共情。

然而所有人都忙着发展自己、发展自己的公司、发展自己的城市、发展自己的国家。哲学家销声匿迹，没人考虑人类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当一个种族忽视了客观规律带来的警告，就必然会迎来被称之为“命运”的当头一棒。

2106年，一场世界范围内的灾难使地球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那一年之后出生的孩子，80%生来就带有某种基础疾病。人类平均寿命刚刚被提升至百岁，就迎来了一次跳崖。

走投无路的人类终于摒弃了国别和种族的偏见，共同启动了一项近乎称得上是背水一战的行动——漂流计划。

漂流计划的核心在于地球上的年青一代，入选的硬标准有两个：无任何先天性基础疾病，以及在某一领域有极为突出的天赋。这些优秀的年轻人，将和各个科研领域的佼佼者们一起登上巨型空间站，远离地球上的一切干扰，将所有的精神与生命投入到科研中去，希望能产生划时代的突破，扭转人类命运。同时，火星基地继续建设，在漂流计划期间，拟建成一座可供一亿两千万人长期生存的人类避难所。

为了实施这项计划，国际联合组织的上百名科学家制定了上千项测试，让12至30岁所有通过体检的年轻人集中考试。所有人考题一致，涵盖已知的所有学科，还包含了道德、心理等测试，封闭考试期长达一个月。

计入漂流计划，有且只有这一次机会。考试开始的那一天，被称为“大考日”。在漂流计划启动，500名身先士卒的老科学家和3000位肩负人类未来的少年天才们开启太空之旅后，“大考日”在地球上成为了一个盛大的节日。

当然，有关节日的一切都是陆禾上天三年后通过地球联络员了解的。执行漂流计划的飞船会绕地公转30个地球年，期间除了有地球联络员定期联络和补给外，他们与地球完全割裂。

30年后，如果地面情况没有改善，漂流空间站中的研究也没有划时代进展的话，他们将脱离地球的公转轨道，飞往火星基地，为人类大迁移做最后的准备。如果在30年间，地球遭遇毁灭性生态打击，那么空间站将直接抛弃地球，去火星保存人类最后的火种。

但是在飞船起航时，地面状况已经恶化到极点，全球人口不足二十亿且老龄化严重，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撑到30年。而在太空中的长期生存，必然会对人体产生未知改变。空间站的科学家们30年后的状况也是未知数。

陆禾有时会想，漂流计划和地面留守，不知哪一边才是牺牲者。

外面的飞船接驳产生了轻微的震动，震散了陆禾脑海中细微的念头。图灵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前，握着个小手电准备去照陆禾的瞳孔。

“你干嘛？”陆禾往后仰了仰，抬手挡住了手电光。

“怀疑你因实验而产生了注意力障碍。”图灵试图拨开陆禾的手，去检查他的瞳孔，“密切观察被试的行为改变是我的工作，手拿开，别妨碍我。”

陆禾：“我只是刚才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关于地球的想法在空间站里因为某种原因，是一个令人避讳的话题。陆禾瞥了一眼监控，决定瞎编。

“就突然想了一下，你一吓我就忘了。”

“哦，记忆力检索困难。”图灵抽出圆珠笔，在随身携带的实验报告上划了起来。

“哎，你别乱写！”

陆禾伸手去抢图灵的本子，被图灵一个闪身躲过了。

“反应速度有所下降。”

“图！灵！”

“啪！”

陆禾正要为自己讨个公道，一条伸缩警棍突然甩到了两人中间，险之又险地横亘在陆禾的鼻尖前。

手持警棍的人一身笔挺的军礼服，暖棕色的眼瞳本应给人温柔的感觉，却因为压低的眉峰和下垂的嘴角而变得死气沉沉。

“连廊禁止追逐嬉戏。”军人看了看陆禾和图灵的胸牌，“第六研究院第一项目组记一次警告。”

图灵：“这位先生，我作为研究员正在与被试进行抓取试验，并不是……”

话音未落，陆禾拉住了她。

他死死盯着面前军人的肩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陆禾：“抱歉，杜兰德少校，我们会注意的。”他一只手攥着图灵的胳膊，向面前名为杜兰德的军人微微附身致歉，然后拉着图灵快步向办公室走去。

“陆禾。”图灵挣了一下，但他似乎沉浸在某种愤怒中，对身边的一切的都视而不见。

“陆禾！你先放开，我的手指已经血流不畅了！”

被拉着的女孩用力地收了一下手。陆禾仿佛从梦中惊醒，仿佛触电一样甩开了她。

图灵转到陆禾面前，认真审视他的状态。陆禾偏开头，把她推得远了一点。

“不用看了，不是试验后遗症，也没有不舒服。”

图灵：“判断为情绪波动引起的行为异常。你认识刚才那人？和他有仇？”

陆禾：“算不上。不说这个了，你刚才也太莽了。老袁说过，不要和领航局起冲突。”

图灵：“我只是想解释一下，刚才我们确实是在记录数据，他对我们的行为判断是错误的。”

陆禾看着图灵刚才记录了他“失忆”“多动”之类“症状”的笔记本，难以置信：

“你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