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远航

噪音。

无处不在的噪音。

陆禾在一阵噪音中醒过来，头痛欲裂。

他撑起上半身，却觉得手底下触感不对。不是自家的床，像是只在硬板上铺了层薄垫子。仔细按一按，底下似乎还凹凸不平。

这是一个昏暗逼仄的屋子。也许原本空间很大，但是目之所及堆放的全是大件的杂物，很多生锈的机械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他刚才躺的地方，是摆在角落的一摞木箱。

他记得自己去参加飞行员考试，经过层层选拔，终于到了对抗离心力那一关。

然后……然后呢？

“出事故了？”陆禾喃喃自语。

“轰——咣当！！”

外面又传来一声绕梁三日的巨响，整间屋子都跟着晃了晃。晃动似乎惊醒了什么，他的脚边传来动静。

“嗞——咔”机械的声音想起，那动静不像是活物。陆禾把脚缩上纸箱，向下看去——

一个垃圾桶。

那东西就像个品味糟糕的设计师设计的先锋艺术垃圾桶，长着两只奇怪的机械手，桶口还悬着一块显示器。

“垃圾桶”发出了刺耳的电子音：“起床！起床！”

在他21年的有限人生中，从来没亲身遇见过这种“非日常”事件。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后就要面对一个奇怪的、会发出声音的物件，他如临大敌。

垃圾桶吱嘎吱嘎转了两圈，然后盖子上射出一道绿线，从头到脚把陆禾扫描了一遍。

陆禾在原地僵成了一只猫头鹰，虽然很想翻身躲在箱子后面，但面对一个功能不明的机械设备，直觉让他谨慎地选择了一动不动。

小垃圾桶扫描之后，原地卡顿了一下，从中间裂开了。

陆禾顾不得许多，转身抄起了一块不知道从哪掉下来的铁皮挡在身前。

斑驳的金属壳子碎了一地后，一个马赛克拼起来的拳头大小的小球浮在了空中。

“基因信息比对中……”

“脑波比对中……”

“查询设定计划……”

“历史字库检索中……”

小球投射出一个电子屏，上面闪过几行字。然后电子屏关闭，小球闪了闪，一个少年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不是陆远航，根据波形信息显示，你有93.6%的可能是陆远航的直系亲属。”

猝不及防听到了父亲的名字，陆禾愣了一下，擎着金属板的手落在一边。

“陆远航是我爸……”他怔怔地喃喃自语，“你是什么……”

小球飘近了一点：“我是智能体TB001，现在运行在第六代光脑beta2上，作为陆远航为应对生物信息发射后可能出现的混乱情况，留下的信息采集与引导装置。”

陌生信息太多，陆禾一时间没有听懂：“也就是说你是我爸的智能机器人？”

小球闪了两下：“我不是机器人，是智能体。请合理区分我的软件、硬件、拟态和必要伪装。”

少年的口音机械标准，但是语调中有微妙的……不爽。

高度类人的人工智能……

陆远航从事国家级保密研究工作，家里堆满了大部头的科学著作。耳濡目染下，陆禾听说过这个概念，但是也仅限于一个概念。在科学家们的预期中，这样的人工智能至少还要经过一次大的科技革命才可能诞生。

因此，它可能出现在科学杂志、学术论文和科幻小说中，就是不可能出现在……眼前。

陆禾瞬间意识到了不对，终于问出了他睁开眼之后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年音智能体：“请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陆禾警惕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少年：“如果我判定你的回答不合理，即认为该躯体被非法入侵，需要通过内置芯片驱散你现在的意识，也就是说，杀掉你。”

“你不需要担心，根据现在收集的信息，你的意识被驱散的可能性小于1%”

“等等，我还没明白……”

“我会对你的回答实时测谎，所以请如实回答。如有说谎的情况，也会立即执行意识驱散。那么，第一个问题：你的名字。”

陆禾的话还没说完，智能体少年就开始了他的发问。

“你凭什么……”

“你的名字？”

“这不好玩，过分了！”

“你的名字。”

小球开始闪烁起危险的红光。陆禾见势不妙，连忙举起手里的铁皮，同时乖乖回答了小球的问题。

“陆……陆禾。”

“与陆远航的关系。”

“他是我爸。”

“陆远航的职业。”

“研究员？具体职位我不太……”

“在这里醒来前，你正经历的事情。”

“我在参加一个考试，后来……就不知道了。”

“你生活的年代。”

听到这个问题，陆禾愣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

“你生活的年代。”

“20……2096年……”

一连串“审问”过后，智能体沉默了，房子里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起来。陆禾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马赛克小球，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飞快地过着自己的生平。

爸爸，对不起。我还没能查清真相就要……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秒，小球发生了第二次变化——外面的一圈马赛克皮向内吸收，露出了中间的一小团水银一样的金属物质。

再次响起了少年音似乎活泼了一些，口音几乎和人没有差异了。

“零级权限已开启。”

“欢迎来到944年后的大星际时代。很高兴见到你，陆禾。”

大星际时代……944年后……

陆禾两眼发直，喃喃自语：“别闹了……谁会相信这个……”

“我能理解你的混乱，陆禾。毕竟，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意外。”小球往前飘了飘，似乎有点亲昵的意思。

“我是陆远航为应对生物信息发射后可能出现的混乱情况，留下的信息采集与引导装置。所谓‘混乱情况’，包含生物信息发射导致的信息缺失、失忆、躯体入侵等。”

“但是……将你发射过来并不在预设情况之内。”

“陆老师曾数次对身边的人提起，他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叫陆禾，可是没人见过你的哪怕一张照片。银环区的心理监督委员会甚至因为这件事，怀疑陆老师因压力过大患上了臆想症。没想到，你真的存在，存在于944年前。”

虽然情况有些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但学术家庭培养出的思维能力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陆禾迅速提炼了它话语中的关键信息：这里是944年后，他被一个叫“生物信息发射”的——听起来像是个科技工程，送到了这里，且这个工程与父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非常科幻，但也算得上合理，如果不是……

陆禾后退两步，与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的小球拉开了距离：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了解了我父亲的信息，你的话也很能唬人，但是……”

“我父亲五年前已经在科考旅行中意外过世了。”

如果不是这样，他差点就要相信这番鬼话了。

陆禾抡起手里的铁皮，狠狠地向小球扣了过去，然后转身向门口狂奔。

经过之前的一段对话，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小球的运动规律：在听完他说话后，它会有两秒左右的时间停顿在空中，不管是人工智能在处理信息时造成的停顿，还是有什么人在和他对话产生的延迟——他并没有完全相信这个和他对话的小球是个人工智能。总之，这两秒就是他的机会。

从陆禾恢复意识的一瞬间起，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非正常情况。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掠过了三种可能性。

首先，真的穿越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并不是没有。虽然那个人工智能还是什么的对他表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友好，但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身边有这么一个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事。

其次，也是可能性最大的，这是考试的一部分。全息技术早在2046年就已经进入了民用领域，又经过50年的发展，人类的意识已经可以很好地在硅基产物中得到延伸，社会的主要矛盾随即转变。而各国在信息战、科技战、经济战之后，又打起了意识战。人工智能的发展近乎停滞，人类的科技树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参加的是军方的考试，虽然科目中没写有这一项，但……谁知道呢？自从全息技术成熟，入伍考试就幺蛾子频出。他给那小球的答案是真的，但是最关键的信息被他有意隐瞒。如果这是考试科目，陆禾想，他的成绩应该会不错。

最后一种可能……

随着大门的接近，陆禾的额角洇出汗来。三十多年前，一个国际恐怖组织劫持了某冷门全息网游的一个私服，并让当时在线的3651个玩家无法主动登出。事件最后被很轻易的解决了——强行断电，触发设备的断电保护让游戏中的玩家强制登出，就是难受了点，出来会头疼几个小时。

虽然那个组织技术不行，干这事儿也只是为了钱，但他们的别出心裁给了很多犯罪分子灵感，针对全息设备和意识联网的攻击层出不穷。那一年，平均每个周就会发生3起意识劫持事件，数以万计的技术公司破产，直接推动了相关立法的进程，意识安全领域的技术爆发式发展。直到近年来，意识劫持已经不是普通违法分子能够玩得转的东西了。

不过这也意味着，一旦发生，就不是小事。

如果他现在遭遇的是意识劫持……

陆禾想，那他打开门的一瞬间会发生什么？

大门近在眼前，并没有落锁。陆禾仅犹豫了半秒，就一把推开了门。

强光闪过，他看到巨大的飞船、遮蔽了半个天空的月球，还有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他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