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挑拣的螺蛳已然清洗干净泡在水里，等待它们的是满足人的口腹之欲。

那晚之后，宁王殿下没有再过来。

这些螺蛳，我也没有想要去动它们的意思。

胳膊受伤，这两天也不能干活，好在有大贵儿，食堂的一应琐事暂时都交给了他。

旁人若关心为何受伤，我也只能说是那晚出去捞螺蛳，不小心撞水石上了。

半真半假，说得多了，自己竟也信了，居然开始怀疑那晚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可每当换药之际，尚未痊愈的伤口直刺得心口生疼。

那长长的带着血渍的一道，明明白白昭示着，那晚发生的所有。

真真切切，不容置疑。

午后的时光悠闲冗长，院里几株大楝树花期已过，结了满枝圆圆小小的青涩球果。

惠风轻拂，树影婆娑。

翻着账本却无心查看，我趴上柜台，望着打在窗棂上的斑驳光影发愣。

葳蕤细长的桠枝杂乱无序地乱舞，亦如这几日来纷乱嘈杂的心绪。

一道人影跨过门槛，我眯眼望去。

日光晃得双目满是虚影，凝眸片刻才识出来人。

是洛少鹄！

洛少鹄他爹跟大哥一直不对付，朝野上下人人皆知。自大哥进京任兵部右侍郎起，他爹那一派就暗地里下了不知多少绊子。得亏大哥多年边关厮杀历练，也不是吃素的，一路横劈竖砍才走到今天。

有这些旧怨在前，从一开始，我对洛少鹄就没啥好印象。

记得来书院的第一天，正巧赶上牧仁老师的射术课。洛少鹄蹭到跟前想向我显摆他的射术，我没理睬他，搭弓挽箭直接三矢中的，他惊得嘴张老大，下巴差点儿兜不住掉下来。

搞搞清楚，我一武将世家出身的大小姐，还用得着他一个文官清流之子来教射箭么！

洛少鹄他去过边关么？

上过战场么？

体会过刀剑横贯皮肉的感觉么？

都没有！

那还在本大小姐面前摆什么谱！

真是笑话！

他们那些个文官，向来只会打嘴炮，到需要舍命的时候，溜得一个比一个快。那些自诩清流满嘴酸腐之人，我打心眼里腻味。

洛少鹄有那样一个爹，只怕上梁不正下梁歪，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当时，我白了他一眼，转身甩弓走人。

本以为头一天就闹得这么不愉快，以后梁子算是结下了。谁知洛少鹄不知脑袋哪根筋搭错，开始锲而不舍地缠上我。

不光如此，他还在书院大造声势，搞得人人皆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鬼心思。

我若气不过同他理论，他反倒顺杆儿爬，在人前更加嘚瑟，真是越抹越黑！

但是，自打那晚和宁王殿下对酌醉酒后，洛少鹄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儿。

以往，没事儿找事儿他也要在我面前多说两句骚情话。哪像现在，每次来食堂，洛少鹄看我的眼神都是说不出的奇怪，若在路上碰到，离老远他就扭身躲开，连个招呼也不打。

不过，这些日子麻烦事儿这么多，我没工夫操心洛少鹄是怎么了。

他能放下不来骚扰我，于他于我，都是好事。

可这会儿，他怎么过来了？

进了门，洛少鹄迟疑片刻，一反常态的正经，“小云，你的伤怎么样了？”他的语气也不复以往熟悉的浮夸浪荡。

“这两日你总是闷闷不乐，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他眸光殷切，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在关心我。

“哦～，没什么，就是胳膊还有点儿疼。”就势捂上伤处，我对他报之一笑。虽然平日里不喜洛少鹄缠人的做派，可他对我的好，我很感激。

“还没好？伤得这么重？！要不，我陪你去医馆再看看。”他目露紧张，不由得想靠近过来，下一瞬，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垂眸顿住脚步。

这两日心绪低落，洛少鹄的关怀让我心中一暖，“已经上过药了，歇一会儿就好，不妨事的！”我头一次这么柔声对他说话，“少鹄，谢谢你！”

洛少鹄猛得抬起头，视线在我面上游弋，却没有一丝喜色。

而后，他轻叹一声靠上柜台，转头望向窗外，没有再开口。

风声渐起，檐铃叮铃作响。

窗外的枝杈舞动地愈发急促杂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便也没有主动说话。

就这样静默了好一会儿，洛少鹄蓦地笑了起来，“小云，还记得你来书院的第一天么？”

“我永远也不会忘！”他没有回头，对着窗棂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听说巫尚书的妹妹要来书院，我本来已经纠结好了一帮人要给你来个下马威，让你好好尝尝厉害，也算帮我爹出一口心中的恶气。我那时想，就算是女同学又怎么样，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只能怪她不会投胎，偏偏做了巫大勇的妹妹。”

他自嘲地一笑，“可等一见到你，我这歪念头立马就打消了，手忙脚乱地勒令他们终止行动。”

“我不是没有见过别的大家闺秀，你也提过，书院还有天字班那几个才貌俱佳的世家女学生。可在我眼里，她们都不如你。”洛少鹄转过头。

我不解地看向他，没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般诚挚郑重的话语，亦从来不知，自己在他心里竟然这般好。

有些心虚地躲开他的目光，我嗫嚅道，“少鹄，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

“你以为后面没有其他人骚扰，是第一天表现威猛把男同学吓住了……”洛少鹄笑着摇摇头，不给我插嘴的机会，“你不知道，开弓放箭那一刻的你有多迷人。当天我就放话了，除了我，谁也别想打巫小云的主意。”

“我这个书院小恶霸，这点儿号召力还是有的。”他夸张地拍了拍胸脯。

听到这里，我也笑了，他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洛少鹄长长吁了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下定决心不吐不快，“爹和巫尚书的过节我知道，也明白你为此一直看我不顺眼，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那双忽灵灵的大眼睛一笑，就弯得像两个半月牙；生气的样子我也好喜欢，有时候晚上睡觉前，想起白天你生气骂我的模样，我都能捂着被子偷乐半天。”

“少鹄，别说了！你没必要这样……”我听不下去了，连声制止他。

“小云，你听我说完，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告诉你，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其实我早就应该跟你说了，而不是逞能捣乱惹你生气。若不是以前我总这样，说不定你……”他有些懊悔地捶上桌面。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子像你这么飒爽灵动，靶场那三支箭，你射中的不是红心，是这里。”洛少鹄有些激动地按着胸口，“箭矢没入红心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

洛少鹄这么认真同我讲这些，一时让人难以回答。

说实话，虽然他总是大张旗鼓表现对我的热情，我还真没有觉得他有多喜欢我。可能是有点儿感兴趣，更多的应该只是觉得好玩儿吧。

但如今他这样推心置腹，倒让我心生愧疚，觉得对不起他。

“可是少鹄，这种事情真的勉强不了，我不能骗你。”

他戚然一笑，“小云，向你吐露心声不是为了要求你什么，只是想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我怕现在不告诉你，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云，其实你并不讨厌我的，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对么？”他迫切发问，似是急需一个答复来肯定自己。

我释然一笑，“当然，我们一直都是啊。”

“今天下午还有乐文老师的课，我等你，你可别迟到喽。”道出心声，洛少鹄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冲我招手的样子，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公子哥。

“好！”我亦答应地相当爽利。

前事揭过，愿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最美的模样。

宁王殿下那边，已然承诺过不告诉朱正，我自是不会食言。

但不知他会如何行动，总归放不下心来。所以，即便右臂受伤，我也一日不拉地去朱正练武的小树林送餐。

那个李凤不知怎么想的，脑子像是突然转过了弯，每日都会来。

我懒得看她脸色，就坐在稍远些的土坡上观察周围动静。

宁王殿下时不时也会来指点朱正，顺便过上几招。

不懂老师虽不情愿，但人家是来帮忙的，他不好拒绝，只哼哼着把鼻孔冲上天。

两厢一对比，那风姿俊逸的身形更加亮眼。

擒拿、扼喉、避闪……，每一个动作在他身上，都似是更有灵性。

我赌气不想看，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总会被那道俊朗不凡的身影勾走视线。

面对朱正和李凤时，宁王殿下笑得要多和美有多和美，一转向我就好似直接穿透空气，没我这个人一般。

我不会上前自找没趣，依旧远远待着，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准备什么时候图谋不轨。

又过了几日，伤口基本不怎么疼了，朱正这边还是没什么意外动静，倒是我，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心烦意乱地拽下一把狗尾巴草，把它们当成某个不在场的人的头毛使劲儿薅着泄愤。

薅了几把还是不解气，甩手把它们扔在一旁。

这档口，突然天地变色，一股邪风扑面袭来，一大片唯美到诡异的散叶飞花扑簌簌落下，数个蒙面杀手从天而降。

冲在最前面那两个，冷艳亮丽的眼妆好眼熟，这不是……

在我愣神的功夫，冷血杀手们已经解决了路过的一队镖师，转头冲朱正和不懂老师这边过来。

慌忙起身向那边跑去，却被一个蒙面黑衣人当头拦住。

我一惊，就手摆出架势。

不管打不打得过，总不能束手就擒。

谁知那人只是虚晃招式，并没有伤我，只是拦着不让我过去。

我急了，捉住刀背上手就要卸他的兵器。

“巫大小姐，别让小的为难！”他突然开口。

我一愣，“你……”

“王爷交代了，不可伤害大小姐，也不能让您上前！”

这是什么狗屁指令，我才不管。

你家王爷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

心里有了底，我也不怕了，上前就想推开他，“让开！”

“您不能过去！”他晃着大刀，继续虚张声势摆架势。

听得那边打斗声愈烈，一暼眼，看到李凤被踹倒在地，朱正奋不顾身扑过去救她。

黑衣杀手剑势已出，朱正怕是躲不过去了！

顾不上别的，我闪身晃开面前这人就往那边跑。

这黑衣人也举刀紧紧追在我后面。

眼见利剑就要刺中朱正，斜刺里横过去一道褐白身影挡在朱正身前。

是他！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容不得我细想，剑入肉身的“噗呲～”声已经传来。

这声闷响在脑中无限放大，盖过了周遭纷乱的喧嚣。

剑尖刺进宁王殿下左胸，他脖间额角的青筋立时根根暴起，他居然还有力气一掌击退杀手。

朱正和李凤一左一右惊慌失措地扶上宁王殿下，他的前襟已经红染一片。

隔这么远，那片殷红也那么突兀刺眼！

胸口砰砰狂跳，我惊在当地再也迈不开步子。

他竟是想要这样！

脑子里嗡嗡一片乱响，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

“本王不会取朱正性命，也不会伤他一根汗毛。”

“宁王？！宁王？！”

“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没事吧？没事儿啊！”

这满不在乎的腔调很不适宜，好像是不懂老师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宁王殿下手捂伤处表情痛苦，余光好似往我这边暼了一眼，而后便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他这样厉害的人，也会受伤昏倒么？

眼看着他被人扶走，周遭寂然，只余下一地狼藉。

我控制住摇晃的身体慢慢走到他刚才中剑的位置，蹲下身仔细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面上不知何时已湿濡一片。

在原地呆呆坐了很久，愣愣怔怔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

好像听到孔副院士领着衙役的人来，有人推搡着我问话。

孔副院士帮我挡了下来，“这孩子吓坏了，辛苦差大人，同老夫回书院再说吧！”

又听到孔副院士临走前的交代，“小云，这里不可久留，赶快回去吧！”

泪水被风吹干后，脸上皮肤绷得很紧很难受。

眼见天色渐渐昏暗，这才起身回去。

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怎么到的书院，我心神不定在食堂直打转。

朱正这家伙不知怎么搞的，一直没有过来。难道直接回金阁寺了？

那我该去问谁呢？

外面已经很黑了，几瓣艳丽的瑰色花瓣从头顶飘落，还未来得及回头细看，腰间已抵上薄薄的硬刃。

“好汉饶命！”我不假思索地举起双手，“敢问好汉，劫财……还是劫财？”虽然我舍不得，可是破财方能免灾。

身后之人呼吸一滞，抵在我腰间的刀背更用力了些，“王爷说了，还要吃你做的宵夜！”

是个女声，还有些耳熟。

我扭头一看，是那个浅瑰色眼妆的女杀手。

“原来是王爷手下的贵使驾到，失敬失敬！不知贵使如何称呼？”我大大松了口气，手也放了下来。

太狼狈了，虚惊一场虚惊一场，我抚着前胸长长吁了口气。

面前这位目光冷凝，不错眼盯了我片刻，眼神有些不解又有些嫌弃。

她利落收刀，刀柄刀鞘相撞的声响在静夜里尤为刺耳，“废话就不用多说了，要快着点儿，王爷等着呢！”

“那个，王爷有没有说要吃些什么？”我拿捏着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余光不时撇向她握着凶器的手。

腰间被抵把刀的感觉太不好了，现在还心有余悸。

我可是眼见她们出过手，眼见她们利刃沾血，这双娟秀的手是真的会弄死人的。

“王爷说了，要你自己看着办。但是，不能不好吃！”她模仿着宁王殿下的口吻向我传达命令，同时很爽快地把银子抛给我。

呃～，看来宁王殿下交代的很清楚。

心一放宽，我就开始犯嘀咕，不就是送个餐么，犯得上搞这么大阵仗，害得本大小姐吓了一跳。

是不是跟着宁王殿下混得久了，都这么喜欢搞事情。

“没问题没问题，马上就好。”正要转身去后厨，想起来最最要紧的事，我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敢问这位贵使，王爷……现在情况如何？”

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心虚。

这位女杀手面无表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王爷吉人天相，自然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得到准确答复，我面上一松。

能明确无误吩咐要吃的，应该是无碍。可不知为何，一颗心晃晃荡荡，还是没着没落。

骨汤云吞面和几样清淡小菜做好，我将食盒拎出来，正要交给她，这一位却纤手一挥，“走吧！”

“嗯？！”我一愣，“上哪？”

“王爷交代了，要你亲自送去。”她说得理所应当。

“……”

不计前事，宁王殿下于我，怎么着也算有半师之谊，我理应亲去看看。

我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