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几步之遥,那个挺拔的银白身姿端然负手而立。
以往若是面临困境,我早就好汉女侠地开口求饶了,但今时今日,情形非同小可,绝不是几句话就能善了的。
这条命,能不能留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全在他一念之间。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咸腥弥漫,右臂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我死死捂住伤处,殷红的血还是在不停地往下流。
血渍沾满左手,洇透袖摆,顺着袖筒一直流过右手,像不断线的雨帘,啪嗒啪嗒滴落,脚边的沙石很快黑红一片。
衣袖黏糊糊腻在皮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这双手,曾经也满沾过人血。
那,亦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些已经远去的过往,我很少刻意去回想。
但,永远也不会忘记。
如今,竟都要还回去了么?
冒着朔气的冷刃依旧架着脖颈,逼得我一动也不敢动。
能感受到刀锋的锐利,只消稍一用力,便能立时断筋裂骨。
两位黑衣女杀手,正居高临下俯睨过来。
她们衣着相似,妆容淡雅。最容易区分的地方,是她们眉目间的粉饰。
一位是冷艳的芰荷色,一位亮丽的浅瑰色。
即便看着面貌清秀,她们两人也绝对不好相与。那凝聚于周身,浓重到化不去的冷冽杀气,是长年刀尖舔血之人才会有的。
“你为何会在这里?”那道熟悉的声音终于冷漠发问。
微微抬眉,我反唇相讥,“难不成这里是王爷的地盘,别人都不能来了?”
“放肆!”两道凌厉的女声同时开口,架在肩颈的锋刃随之一紧,逼得我不得不更用力地绷直身躯。
正前方传来一声轻嗤,“真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你倒不求饶了,确是有些武将之家的傲骨。”
“有用么?”我懒得多言,没有人会想死,可若真到这一步,我要留住体面。
为自己,也为大哥。
宁王殿下呼吸一顿,抿唇不语,垂眸冷冷看过来。
“王爷,要不要杀了她?”是那个芰荷色眼妆的女杀手。
面前伫立之人默然没有回应。
早就应该想到,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君子端方。
若他没有野心,何必辛苦地东奔西走,去博侠王的美誉,去挣民间的声望,做个悠然自得的闲散王爷岂不是更好!
黯然垂首,我留意到一旁没入泥沙大半的暗器。
暗器带着四角锋利的飞边,锋刃上沾着一抹殷红,在它侧面,顶着一枚青青的竹叶。
叶片直挺,当中嵌入暗器。
这飞叶成刃的手法,让我想到青叶林相谈那次。
那时,叶片在他手中,亦充斥着凛冽的杀气。
难道是他出的手,挡下了致命的袭击?!
架在脖颈上的剑没有松,还是那个芰荷色眼妆的女杀手,她上前一步,似有不甘,“王爷……”
宁王殿下摆摆手,“退下吧,这里……本王来处理!”
她们两人狐疑地对视一眼,随即收剑入鞘。
“属下告退!”
抱拳跪拜后,两人飞身离去。
静默片刻,他缓步向我走来,突然脚下“咔嚓~”一声!
是枚螺蛳,被他一脚给踩烂了。
周围的砂砾中,还散落不少这些黑黑青青的小家伙,遍地清辉下,小小的外壳带着些模糊的光泽。
宁王殿下蹙眉垂眸,月色掩映下,他的面色晦暗不明,看不清那双凤眸中是何情绪。
待他蹲身靠近,我心头狂跳,面上依旧不服输,紧紧盯着他每一个动作。
他会动手么?!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已近在咫尺,凤髓香的味道亦侵入鼻尖。
对上我强作镇定的视线,宁王殿下沉着面孔伸出了手。
“哦呦~,疼疼疼~!”
以为他探手是要掐我脖子,没想到是拽上受伤的右臂!
被他这么一扯,痛得我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没出息,这点儿小伤就哭天喊地!”宁王殿下抬着我右臂检查伤势,说出的话却让人直冒火。
“你……”赌气想甩开他的手,可稍一用力就疼得不敢动弹。
“伤口不算深,没有伤到经脉,养一段时日就无碍了,这几天注意别使力。”他像是松了口气,丝毫不理会我的不情愿,取出袖内随身所携扎带,一圈一圈仔细包扎起来。
没想到他会的还挺多,包扎伤口这么熟练。
他神色专注,没有再说话,霸道的气息近在身侧。
偏头看着他手下细致轻柔的动作,心里突然冒出个疑问。
他有没有对别人这样过?
这样一想,我面上微微发烫,抬眸看了他一眼,好巧不巧正对上他投过来的视线。
心头一颤,我又转过头去。
“别乱动,缠不牢还会再出血。”
“我没动!”
“还犟嘴!这是碰上本王,要是碰上别人,你小命早没了!”宁王殿下泄愤似的用力一系,手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应声一阵哀嚎。
他将我抱至溪边的水石上,帮我清洗被血渍沾染的双手,“还好这暗器没毒,不然你就等着哭吧!”
“暗器是你们的,就算有毒也该有解药,怕什么!”我不服气的小声嘟囔。
他失笑,“呵~,杀手是去杀人,又不是救人,带解药干什么!”
“那万一不小心伤到自己怎么办?”我继续嘴硬。
那双凤目寒光一凛,语调亦变得清冷,“即入了这一行,死伤自然难免。若真连自己都能误伤,那也就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
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一时哑然。心下明了,宁王殿下讲得这些自有他的道理。
“怎么,觉得本王心狠了?”他回眸看过来,清冷的水色映着月华,微莹的浮光在他目中忽明忽暗地闪烁。
他是这世间最清逸出尘之人呐,此时口中说出的,却是最冷漠无情的话。
他的心思亦如这幽暗深邃的夜,让人看不穿猜不透。
“大哥教过我,非常情形当行非常手段,一味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所以,王爷的行事风格自然无可指摘。”我低声说道。
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虽然捉摸不透他,但我并不觉得他的狠厉有什么不对。
“巫尚书乃明断有谋之人,你果然也有你大哥的风范。”
这一句,不知是忌惮还是暗讽,反正,不会是夸奖。
我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伤口还疼得要命,没心情跟他打口舌官司,任由他又将我抱回岸边。
一旁的石滩,满是刚才惊慌躲避,散落一地的螺蛳。
宁王殿下蹲身捡起一枚细看,转过头似笑非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变脸可变得真够快!
“王爷莫要多想,跟你没有关系!”都到这份上,难道还要说是为了他,大半夜跑来捞螺蛳么?
我才不会承认!
他轻笑一声,解下我腰间的挎篓,一点儿一点儿捡散落在石滩里螺蛳,“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浪费!”
拈起两个黑黑的小家伙,宁王殿下抬袖举起,对着已升至中天的明月仔细看。
夜风拂起他的额发垂缨,锦袍衣摆盈盈鼓起翻飞,粼粼水光打在他面上,勾勒出来的侧颊线条那么英气俊朗。
我一时晃神,都忘记了伤口的疼痛。
“色泽透亮,个头圆润,瞧着就很鲜美。”他笑着转过头来。
轻云蔽月,水声凌凌,他恢复如常的温和声调还是那么好听。
“王爷也懂得挑螺蛳么?”我没忍住,问了出来。
“在你眼里,本王是那种只会坐享其成的人么?”他凤目微眯,一句话就噎了过来。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我抚上伤处背过身,不再看他。
身后又是一声嗤笑,“走吧,我送你回去。”
话音一落,腰上一紧,宁王殿下足尖轻点,揽着我几步便跃到河对岸。
“你会告诉朱正么?”甫一落地,冷然的声音从头顶压来。
他终归还是不放心,还是问了出来。
见我没有应声,他屈指挑起我下巴。又一次撞进那双曾经带给过我很多欣喜愉悦的琥珀色,里面小人的面色是从没有见过的凄楚凝重。
“怎么了?”他抚上我面颊,似有不忍。
“王爷若实在不放心,方才为何要手下留情!”既然不杀,又何必再多问。
他神色一凛,“怎么,就那么想死?”
挣开他的怀抱,我退开两步保持距离。
他上下审视我两眼,负手侧过身去,“你倒是不关心,本王为什么要对付朱正!”
“王爷是要取朱正性命么?”这可是你让我问的。
“话可不能乱说,谋害太子,犯得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宁王殿下眉峰一挑,竟直截了当亮明朱正的身份!
心头悚然一惊,莫非他知晓……?!
“什么太子,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藏在袖内的手指紧紧绞着,他已经打探过我的底细了?
“你跟太子的关系,本王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你就不必在本王跟前做戏了。”宁王殿下转过身面向我,冷冷地看过来,“自你兄长回京,就赢得太子骑射教习的好差事。而你,也在你兄长的授意下刻意接近太子,不是么?”
我一时愣住,胸中酸涩难忍,眼眶涌起一阵潮热。
原来,他竟是这样看我的!
刻意接近太子,我在他心里,居然是这种印象!
他能查清我跟太子的关系,我并不意外。毕竟,这不是什么秘密,京城很多人都知道,若有心探问,顷刻便能得知。
可笑我自己竟还天真地以为,他待我是不一样的。
他既然一心在朱正身上,跟朱正有关的一切他都会去下功夫。
李凤,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此看来,他亲近我,那样对待我,也刻意的,就像,就像他去接近李凤一样……
一颗心已然覆满冰霜,自己珍视的过往完全是一场笑话。
心中酸楚,眼眶湿热,可我不想再在他面前落泪。
右臂又开始疼了,我捂上伤处,“王爷要如何对付朱正,是你们这些贵人之间的事情,与我一个小女子无关。小人不会告诉朱正,也不会再掺和同王爷有关的任何事情。”泪意止不住地上涌,可能是伤口太疼的缘故。
“谢王爷今日不杀之恩,小人会铭记在心,永志不忘。”我屈身行礼,转过身便想离开,冷不防又被他一把拽回来,扯得伤处一阵刺痛。
宁王殿下紧紧扣着未受伤的左臂,向我逼近过来,“这般冷眼冷心,倒真是随了你那个大哥。本王真的怀疑,你有在乎的人么?”
“王爷既然说了不会谋害太子,小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破天,我也只是个弱女子,管得了自己就不错了,哪顾得上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皇室宗亲的争权夺利!
他们在上面拿着刀子斗,即便斗得死去活来,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就不怕,朱正会受伤?”他薄唇一抿,意味不明地俯睨过来。
为什么还要继续追问!
他是不是真的误会我跟朱正的关系了,可朱正明明白白喜欢的是李凤,他也一样没有放松在李凤那边下功夫。
虽然我没有再去留意过,可身边有籽言和南宫这两个大嘴巴,这些天的风言风语一点儿没少都吹在耳边。
不过,既然他对我从来都是抱着同样的目的,会这么想也不稀奇。
攥了攥右拳,刺骨的疼痛让我头脑更加清明,“王爷既然意在太子,行事自然有分寸,轮不上小人去操心。王爷也无需把心思分在小人身上,小人虽与太子认识良久,互相之间却从未有过男女瓜葛。”
“军国大事什么的,小人并不懂得,也没那个本事去掺和。王爷若想有所突破,还是把心思全放在凤姐那边吧,不用在小人身上浪费精力。”一次说清楚最好,但愿,以后能各自安好,互不相扰。
箍着左臂的大手加重了力道,那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凸显,“倘若,本王不肯呢!”宁王殿下语气渐重,这几个字似是从牙缝里狠狠迸出来的。
他怎么还来劲了,“王爷,小人真的很累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别的事儿以后再说。”胳膊被他攥得生疼,折腾这大半夜,我身心俱疲,腿都快站不住了。
宁王殿下并没有松开手,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本王不会取朱正性命,也不会伤他一根汗毛。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拉着我左腕没有松开,也没有再说话。
我亦不愿挑起话头,只默不作声跟着他。
来得时候脚程挺远的路,返回倒是觉得很快。
宿舍跟贵宾小院在两个方向,跃进书院偏门,他便放开了我。
左腕离了他掌心的覆盖,猛得一凉。
“伤处记得每天换药。”他淡淡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摸上腰间挎篓,我默默注视那道挺拔的银白身姿,看着他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明日,他还会来么?
草稿年前就有了,过个年,愣是腾不出手来整理,哎。
第20章 夜笼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