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一夜是如何过去的,辗转反侧似睡非睡,直至月落中天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梦境中,人也并不踏实。当晚跟他相处的种种场景,如戏台演出般一幕幕拉开。
月下的屋脊,翩飞的衣袂,跳动的烛火,明灭的流萤,炙热的掌心,还有,那缱绻侵袭的拥吻……
睡得那样迟,第二日一早便又醒了。
头脑昏沉不愿起身,就一直赖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都没有挪窝。
食堂那边并不担心,有大贵儿看着,不会出岔子。
临近正午,有人来敲房门,“小云,小云你在么?”
披衣起身开门,却原来是天字班的方晚亭。
她笑得温婉得体,“原来你在宿舍,去食堂没有找到,还以为你出门了!”
忙迎她进来,客套寒暄一番,方晚亭道明来意,想托我帮她筹备生辰聚会。这是她在书院的最后一年,她想搞得隆重一些。
生意上门,我自然无有不应。
原本大家生辰小聚,都是去镇上那几家酒楼,自从我包揽下食堂,因为价钱实惠,再加上花样翻新,在这一块儿,抢过来不少生意。
方晚亭比我大两岁,来书院的时间也早得多。这次离开,大约是家里要为她看寻人家了吧!
因为跟她不是特别熟悉,所以不好贸然打听。
不过,方家同巫家还算有渊源。
她的祖父,前兵部尚书方文和,是大哥的贵人,现已致仕归杭州府老家。
方老尚书对大哥有知遇之恩,大哥也一直在效仿老尚书的为政方策。
送我来观自在书院,也是听说了老尚书最得意的孙女都在这里学习,他便照旧有样学样。
方晚亭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大哥应是希望我能学得像她一样,规行矩步得体有度。
只是,大概率,大哥这次又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方晚亭一直随父亲在老家杭州,并没有去京城。虽然来书院前不认识她,但凭着家里这点子渊源,每次遇上,也都很客气亲热。
她直接带了定金来的,出手这么大方,我当然得认真对待好好筹备。
回去食堂就开始整理菜单,还没写几行,一身是水狼狈不堪的籽言闯进门来。
“小云,快~,借你的地方给我洗洗换身衣服!”
“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我吓了一跳。
“哎呀,先别问了,让我收拾收拾再说!”
虽然时下天气渐热,这样浑身湿透也会着凉,便赶紧领她去了后院的厢房。正好,食堂里最不缺的就是热水,顺便让她再泡个澡。
被籽言这么一打岔,也没办法静下心来做正事儿,就捧起竹编小箩筐捡蚕豆,挑出个大饱满的好做兰花豆,顺便替她守着外间。
籽言一边泡澡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很快我就捋顺了前因后果。
原来,她竟然又跟着不懂老师一起胡闹,过去盯梢宁王殿下和李凤了。
这两人真是臭味相投,这么能坚持,孜孜不倦致力于给宁王殿下和李凤打岔。
可这次一样玩脱,还玩脱得更大发。
挖错了船,原本计划打断人家两人的约会,好英雄救美外加美女救帅哥,已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结果,他们自己反成了落水那一方,都泡成了落汤鸡。
可这些不是我所在意的,我满脑子都是籽言情声并茂描绘的生动画面。
宁王殿下和李凤在投喂野鸭子时多么笑语晏晏,在泛舟游湖时多么郎情妾意。
她应该是很嫉恨,说的时候一直咬牙切齿。
心口蓦地空了一块,像是被挖穿了一个大洞,料峭的冷风呼呼直往里吹。
手里抓着的那颗蚕豆,不知何时被我掐碎了,细小的残渣卡在指甲缝里,胀胀的生疼。
昨晚刚刚那样对我,今天就可以像没事儿人一样,潇洒自如地同李凤人前游玩了!
虽然他一早说过,在李凤那里是做戏,是为朱正做助力。
可做戏就能做得这么真?
若他事事都能如此以假乱真,那他的假意又该如何区分?
扔了手里的蚕豆碎屑,再没心情挑拣,我抱上小箩筐呆呆地发愣,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籽言在屏风后面喋喋不休发泄一阵子,想是终于留意到,我这边半天没有动静,便大声问道,“小云,你还在么~?”
我回过神来,“哦,怎么了?”
“帮我找身衣服吧,那些湿的不能穿了!”
应声放下箩筐,翻出一身备在这里的换洗衣衫,心里已然拿定主意。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以后,真的不必再见了。
便是那铃兰簪还在他手里,也无所谓了。
平常晚间,都是在食堂算好账才回宿舍,从今往后,不准备再耗到那些时辰了。
晚饭点儿一过,帮工帮厨收拾好,我就关上大门,抱着账本算盘直接回去。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这样,也挺好。
今天原还打算直接回去呢,还没来得及离开,朱正过来了。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好几天没见,我不好赶人。
看来,今夜是不能及时打烊了,希望能够如常风平浪静。
朱正在石桌旁坐下,熟门熟路帮着一起剥毛豆,“小云,你这几天是有事儿么?怎么晚上都不在!”
他现在做这些越来越熟练了,难以想象,这位可是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被多少人精心伺候着长大的天之贵子。
“情”字一出,力量真是无穷!
“怎么,跟凤姐有进展了?这么高兴!”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给他端来白日新作的绿豆糕和麻叶饼,又斟了一杯冒着香气的茉莉花茶。
他不好意思挠挠头,“能有什么进展,还那样。”
“那你高兴个什么劲儿?”我把剥好的毛豆扔向白瓷碗,嫩绿圆滑粒大饱满的一把“哗啦啦~”落入碗底。
他哂笑两声,“信文里,她说她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宁王继续下去。我能看出来,她不是真心喜欢皇叔。”
原来是为这个开心,差点儿都忘了,朱正一直在化名跟李凤飞鸽传递书信。
“我看见她在等鸽子,看到她等待时候的焦急和期盼,还有接到信时的欣喜,她是真心在跟我倾诉衷肠。”朱正心情大好,满目神往,这几天的细枝末叶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这样,她不知道那头的人是你啊,有什么用!”我直接戳中要害。
朱正顿了一下,没有吭声。
他又不笨,可一碰上李凤的事儿,脑袋就混的像浆糊。
难怪那个人会想到做助力,看来,他对自己这个远房大侄儿了解得门清儿。
“你就不打算挑明么,那凤姐怎么会知道晴天是你?殿下这么多功夫不就白费了!”最看不得他踟蹰不前的样子,让人跟着着急上火。
一时顺嘴,又把“殿下”两个字秃噜出来。
“哎~,你又忘了,这次必须罚你!”可被朱正逮着了,他之前就要求过,不许我再叫殿下,人后也不行。
好家伙,一得理就不饶人,气势汹汹地冲我摆出上位者的架势。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也。
真是要命!
“殿……”一着急差点儿又说秃噜,我咧咧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那要怎么罚?”
总不会要罚我银子吧!
“罚你喊朱正,喊到我满意为止!”他佯装威严。
“这算什么?!”真想抗命不从。
“你喊不喊?”
“好好好~,我喊,我喊!”只能低头服软,可不敢跟太子殿下较劲儿。
不过,跟朱正互怼这一场,烦心事儿倒是抛开不少,整个人松快许多。
“朱正,朱正,朱正……”我一边剥毛豆一边喊。
“再大声点儿!”他忍着笑又提要求。
瞪了他一眼,我抬高了点儿嗓音,“朱正,朱正……”
两嗓子没喊完,身后传来一道不爽的声音。
“你们两个干嘛呢?背着人鬼鬼祟祟!”
是洛少鹄!
他怎么来了?!
起初,洛少鹄趁着晚上没人时候来缠过我,被我骂了回去,后面便不再这样了。
今天怎么搞的,又跑了过来。
洛少鹄紧步上前,一屁股坐我旁边,满脸不爽的架势,“我说朱正,你不简单哪,白天往龙凤店跑,晚上又来小云这儿,怎么,两头都想占?”
“你乱说什么呢!”我脸色沉了下来。
这个洛少鹄,一张嘴就没好话。
“这是事实!小云,不是我说你,朱正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你还整天跟他泡一起,像什么样子!”
好么,居然还教训起我来!
到底是谁没安好心!
朱正面上一讪,起身告辞,“得得得~,不妨碍你们了,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了。”
“哎~,你就这么走了?”我不满地冲着他的背影喊。
“省得碍着你们!”朱正脚不沾地,溜得贼快。
不讲义气的家伙,也不说留下帮着解解围,枉我还总是替他出头。
转过来瞪了洛少鹄一眼,不愿意搭理他。
不想和洛少鹄单独呆在后院,我把瓷碗搁进小箩筐,一起抱着往前厅去。
洛少鹄像块膏药似的也跟了过来。
“跟着我干嘛?你赶紧回去吧!”我毫不客气地开口撵他。
“小云,刚才跟朱正你有说有笑的,怎么对上我就这么不耐烦。你总是这样冷待我,我会伤心的!”他捂上心口,装得一脸委屈。
“你会伤心?!笑话~,你脸皮这么厚!”
跟我来这一套,还是省省吧,我还不知道你。
“小云,你看你,干嘛老对我这么凶。就说咱俩吧,门第门第相当,脾气脾气相投,学业嘛,六艺我哪个都不差,多般配!”洛少鹄说一样,就扳下手指头算一样。
“你干嘛老跟那个朱正混在一起,他哪点儿比得上我。再说了,谁都看得出来,他一门心思都在凤姐那里,在他身上浪费精力,何必呢!”他越说离得越近,最后还凑上来撞撞我胳膊。
“呕~,你恶不恶心,离我远点儿!”我拿起算盘,照着他胳膊肘就是一下。
“哎呦~!”洛少鹄疼的蹦起来,揉着胳膊直嚷嚷,“小云,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又这么粗鲁!女孩子家,要温柔一点儿才好。”
“要温柔啊,天字班不是有好几个才貌绝佳的大家闺秀,个个身世显赫,饱读诗文知书达理,你去找她们哪。至不济,不是还有梅龙镇一枝花,李凤李姑娘么!”
我真有点儿急眼了。
洛少鹄,你换个人缠行不行!
“你看你,我又不喜欢她们,找她们做什么,那是正经人干的事么!”
说得好像他自己多正经似的。
洛少鹄趴上柜台继续争取,“小云,你可以试着多了解了解我嘛,你会发现我一点儿都不比朱正差。”
被他黏得实在受不了,只想赶紧让他走。
“我乐意,我就爱跟朱正一起待着,你管得着么!”
话音刚落,颀长挺拔的银色身影一闪,宁王殿下跨步进门。
他肯定是听到了,那双漂亮的眸子薄怒涌动寒气逼人。
对上他的视线,便如碰上烙铁一般,我心头一跳,垂下眸子不敢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