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华府。
在姜寤的马车之后,还跟着一辆马车,那是押送华镰的。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姜寤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些呜咽嘶哑之声。
云之何掀开车帘。
姜寤侧目看去,李府的牌匾映入眼中。
只见李府众人身着丧服,自李府而出,举着白幡的人站在两侧,抬棺的人被围在白幡之内。
而魏姝,则抱着李淼的牌位,走在前方。
原来,今日竟是李淼出殡之日。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押送华镰去九州台本不必经过李府,只是偶然,途中遇人潮拥挤,改了道。
前方,魏姝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恰好与姜寤四目相对。
隔得远,姜寤看不清魏姝的神情,只知道,魏姝停了下来。
魏姝目光扫过姜寤,落在后面那辆马车上。
马车前方挂着一枚玉佩,天光不显,玉佩光泽却依旧。
据说,九州台押送犯人,便会在马车前挂上一枚玉佩,玉佩正刻獬豸,背刻九州台三字。
魏姝闭了闭眼,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其实,李淼本不是今日出殡的。
魏姝是真的打算,若案子不破,便一直停灵于李府。
只是昨日,魏姝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李淼了。
李淼在她面前,拆开了那封她犹豫很久都没拆开的信。
魏姝亲启——
“吾妻魏姝,请许吾以妻之。”
“昔年,魏府初见,汝红装而出,见之难忘。”
李淼温和的嗓音勾起了些陈年记忆。
魏姝忽然想起来,在大婚之前,她与李淼并不是从未见过。
两年前,魏姝被魏友谋困在府中,魏姝尝试许久,最终翻窗而出,逃离了魏府。
一落地,她瞧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那年,李淼初入胄阳,经过魏府,一眨眼,面前落下一袭红衣。
魏姝利落地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哎,你是在看我吗?”
那书生大抵从未见过魏姝这般洒脱的女子,一时间,忘了规矩,只呆呆地望着魏姝。
“喂?”魏姝冲李淼挥了挥手。
笑了笑,魏姝道:“实在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我急着走,这块碎银,就当做我的赔礼了。”
魏姝扔给他一块碎银,他却只瞧见魏姝笑容明艳,眉眼弯弯。
昔年初见,魏姝连李淼的名字都不知道,对李淼来说,却是惊鸿一面。
永生难忘。
“后结缘始配,吾心甚慰。奈何妻不成妻,比是怨偶。”
“吾自知无与妻欢,难成比翼,他日黄土之下,白骨掩泣,终有所悔,故此自书。”
梦里的李淼,和从前一样温柔,魏姝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相爱时不自知,悔悟时人已逝。
魏姝眼见姜寤的马车缓缓驶过,她鼻尖酸涩,强忍着,不肯掉一滴眼泪。
李淼的声音如梦似幻,越来越远。
“不知,妻不见,君不离,鲜似寻常。”
“伏愿汝,驰骋所望,平生欢喜。”
——李淼,敬上。
魏姝死死盯着后面那辆马车,盯着那枚象征着九州台的玉佩。
身后,冥纸洒向天际,漫天的白。
魏姝高喊:“夫君!一路走好!”
嗓音掷地有声,穿透帷幔。
似乎,连悬挂在马车前的玉佩皆抖了抖。
姜寤眼中落下大片的白,像是深冬凛凛,飞雪其下。
直到马车驶离,其后悲鸣哭泣之声逐渐消散,姜寤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唉。
“姜寤。”
马车停了下来,姜寤听到沈琼棂的声音。
和云之何一道下了马车,姜寤见沈琼棂按着华镰,一脸的跃跃欲试。
“走吧。”姜寤道。
沈琼棂应了一声,率先押着华镰,入了徘河九州台。
按照九州台的规矩,疑犯先由九州台审问,若疑犯不肯招供,再押送刑司,刑罚伺候。
“接下来的问询与刑审……”姜寤正准备穿过厅堂,却被前方的推诉官拦住。
那名推诉官神情肃穆,“你并非九州台官员,之后的事不便参与,交给我们就好。”
姜寤没有出声反驳,只是稍稍躬身,行礼。
“对了。”那名推诉官又道:“有人在二楼等你。”
“那我也……”云之何见姜寤抬步,也想跟上去,却被那名推诉官拦了下来。
“大人说了,只见姜寤一人。”
“可是……”
姜寤自前方回眸,冲云之何摇了摇头。
云之何抿了抿唇,不情愿地噤了声,站在原地。
上二楼之后,姜寤轻车熟路地推开右边第三个房间的门。
那门开了又合。
文飨始终端坐其中,隔着一方长桌,面无表情地看着姜寤。
“你早就知道我会找你?”
姜寤淡然地寻了个位置坐下,“文大人亲自叫停,又撤回决定的案子,结果如何,您自然会关注的。”
“你倒是聪颖。”文飨神色不变。
像是试探,又像是问询,文飨道:“李淼的案子,你查得很好,如今疑犯已抓获,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姜寤拱手,道:“还请大人吩咐下去,详询疑犯,不得有失,务必要告慰李大人在天之灵。”
“此外……”
姜寤沉默片刻,“若我说,想进九州台为官,文大人……可否应允?”
“呵。”文飨嘲弄一笑,“你一个罪臣之子,想进九州台为官,按规矩来说,不可能。”
姜寤也笑了,“那,不按规矩呢?”
“你!”文飨呵斥一声,站起身,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悻悻地坐回原位。
“要不是魏大人进皇宫首阁替你说情,依你如今这些言辞,本官便可将你治罪。”
姜寤唇角笑意不变,“那便烦劳文大人,替我向魏大人道谢。”
“你……”文飨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罢了。
文飨从桌下拿出一份文书,稍稍使力,那文书便顺着长桌滑至姜寤面前。
“这是三等推诉官的任命文书,乃皇宫首阁亲令,命你三日后,至徘河九州台上任。”
说完,文飨便要离开。
临走之前,文飨不知为何顿了顿,道:“本官提醒你一句,进了九州台,便有九州台的规矩束缚。”
“你私心如何,本官可以不管,但你要是越矩行事,便不要怪本官,按律法惩戒了。”
姜寤甚至不曾回头,“多谢文大人提醒。”
待文飨走后,姜寤才拿起桌上那份文书,他转过身,望着远处。
像是在看文飨离开的方向,又像是在看二楼尽头的位置。
那是,九州台揽库所在。
-
姜寤下楼时,云之何仍在原地等候。
姜寤歪了歪头,自阶上,遥遥望着云之何。
似是在欣赏一幅画。
不知过了多久,沈琼棂从厅堂出来。
一出来,沈琼棂就“呸”了一声。
“华镰这人可真是个软骨头,都没送去刑司用刑,一逼问,他就全招了,此等小人!”
姜寤不得不收回视线,走下阶梯。
“对了姜寤。”沈琼棂迎了过来,“华镰的供词,你要看看吗?”
“你要看的话,我待会找人给你悄悄誊抄一份。”
“不必了。”姜寤抬手,露出手中的文书,“三日后,我亲自来看。”
沈琼棂一脸欣喜,“没想到啊,理侍大人竟肯让你入九州台为官?”
“嗯。”姜寤应了一声,“三等推诉官。”
“可以啊姜寤!”韩尛也围了过来,“你这不出几日的功夫,官职比我和沈大人都高。”
“以后,我们便要称呼你,姜大人了。”
姜寤淡淡地笑了笑,情绪不显。
不同于其他人的恭贺欣喜,云之何显得尤为沉默,他一直瞧着姜寤,欲言又止。
姜寤看得分明。
待离开九州台后,姜寤并未上马车,而是沿着街巷,慢慢地走。
云之何就这么跟在姜寤身后,二人似乎都心照不宣。
直到,姜寤问起,“你有话想对我说?”
云之何有些迟疑,“可以说吗?”
姜寤道:“我允许你,问一个问题。”
云之何斟酌片刻,“姜寤,其实你,并没有那么想进九州台吧?”
“怎么会呢?”姜寤牵动嘴角,眼底却露出疲惫,“入九州台为官,是很多人心中所愿,我也一样。”
“你不是这种人。”云之何皱了皱眉,视线垂着,“你进九州台,不过是……”
云之何兀的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听闻,昔日你的父亲,也是在九州台为官……”
姜寤神色瞬时冷了下来,“我只让你问一个问题。”
云之何愣了一下,试图解释:“姜寤,我知道,你要做的事,前路荆棘,举步维艰,我……”
姜寤大步向前,将云之何未说完的话甩在身后。
他抬眼一望,天光没落,已被层云彻底掩去。
姜寤按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
无人懂他。
连云之何也不懂。
他们没有见过死亡,没有见过,一个人只能活在回忆里,是个什么模样。
……
“寤儿。”
“寤儿?”
姜寤被熟悉的声音唤醒。
姜寤记得,那是在姜乾说要入宫面圣的半个月前。
“爹,这两个月来,您日日都在查案,瞧着清瘦了很多,您到底在查什么啊?”姜寤撑着头,一脸不解。
“我在查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许需要很长时间。”
姜乾放下手头的文书,戳了戳姜寤的额头,“两年之后,便是寤儿及冠之礼,在这之前,我一定将此事查清。”
“届时,我请所有推诉官来观礼。”
姜乾满脸慈爱,“如此安排,寤儿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姜寤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回忆一转,姜寤不再身处胄阳。
彼时年幼,姜乾抱着他,在夜色中徐徐前行。
周遭晦暗,只有姜乾的话,带着温度和光亮。
“寤儿,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