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寤走过茶馆，绕进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今日站得太久，脚底发虚，回去的路上，姜寤见四下没人，便扶着墙，慢慢地走。

姜寤是三年前在原县落脚的。

那时的姜寤还不能像现下这样行动自如，就连起居，都得托别人照顾。

说来也好笑，都落到了三年前那样的田地，姜寤还摒除不掉自己的傲气，非要住在偏僻的地方，怕别人看见他那副模样。

那些傲气啊，执着啊，到了三年后，姜寤才知道多么虚妄。

偏偏还苦了现下的自己。

姜寤扶着墙，走回住处时已然快入夜了。

姜寤举起手中的药包，透过药包上的细绳，瞥见门缝中漏出的微光。

叹了口气。

“早知道，三年前就搬家了。”

姜寤摇摇头，推开门。

这三年来的生活百日如一日地枯燥。

几乎每一个夜晚，都是带着药的苦涩入睡。

姜寤都习惯了。

只是今日……

姜寤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蝉鸣阵阵，酷热难当。

姜乾站在阶前，拍了拍姜寤的肩，“我儿长大了，这身量，比为父都要高许多了。”

姜寤顺着姜乾的动作靠过去，“爹，我都快及冠了，您怎么还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快？”姜乾装模作样地把眉峰一拧，掐着手算了算，“可为父记得，我儿离及冠分明还有两年之久啊，可不就是个孩子么？”

姜寤抿了抿唇，不敢苟同。

“对了爹，我今日将您辖管的案子理了一遍，我有件事不太明白，您最近是不是有件案子不曾归录？为何案件数量对不上？”

“确是有件案子，不方便归录。”姜乾把手搭在姜寤肩上，沉甸甸的。

过了一会，姜乾又道：“为父我呢，今夜要去面见圣上，或许今夜过后，案件数量的缺漏便能补上。”

说着，姜乾一把揉乱了姜寤的发，将姜寤束发的发簪揉得西歪东倒的。

“哈哈。”姜乾没忍住，大笑了几声。

在姜寤生气之前，姜乾清了清嗓子，道：“今夜面见圣上，恐怕夜深方归，我知道你想去看胄阳一个戏班表演很久了，正好……”

“今日，那戏班便会在城西搭台，你且自行去看，我与戏班的人说过了，给你留了位置。”

“你看完再回府，说不准那个时候，我就回来了。”

“真的？”姜寤一步跃下台阶，笑容明媚，“谢谢爹！”

那日，戏班唱了很久的戏。

姜寤听得过瘾，回府路上，路过一个铺子，他买了父亲最爱吃的肉脯。

入夜，姜寤嗅着一路肉香，踏碎满地剪影。

月色很美，月光很亮。

姜寤推开府门。

满目血色。

血腥的气味几乎钻进脑海。

他看见姜乾倒在血泊中。

手中的肉脯再也握不住，掉在了地上。

沾了血，灭了香。

姜寤攥紧锦被一角，手背青筋几近暴起。

梦里场景一转，他独自一人，走在胄阳皇宫之内。

兀的，箭簇亮光闪过。

姜寤抬头，看见了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孔。

“你邀我来，就是为了杀我吗？褚尹！”

宫檐上，那个从小和姜寤一起长大的人，拉开了弓弦。

“褚尹，你这个混蛋！你难道忘了，你幼时奄奄一息之际，是我爹将你接入家中照顾，你才得以温饱，没有我爹，你根本活不到如今！”

“现下你放着我爹的冤屈不管，却要对付我吗？！”

“你太天真了姜寤。”褚尹扬起下巴，轻蔑一笑，“姜乾已死，我自然要往高处走。”

“而你……”

“就是我登高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箭矢破空而来……

痛楚遍身。

姜寤猛地睁开双眼。

他捂着心口，捂着当年那道无法消除的疤。

里衣早已被汗浸透，额间冷汗涔涔，姜寤像搁浅在岸边的鱼，大口地喘着粗气。

梦里的他，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可惜了。

并不是梦。

“有人吗？”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姜寤平复了一会，才勉强向外看去。

窗外天光明澄，原来早已过了破晓时分。

姜寤长出一口气，披了件上衣，下了床。

拖着疲乏的双脚，姜寤跨过门槛，打开大门。

门外，云之何唇角一弯，恍似少年，“早啊姜寤。”

姜寤闭了闭眼，下一瞬……

把门关了。

“喂姜寤，别走啊！”

云之何拍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寤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

“我听王掌柜说你要走了，所以来看看你，姜寤，你理理我啊，姜寤！”

姜寤脚步一顿。

唉。

“萍水相逢罢了，云公子不必惦记。”

云之何充耳不闻，又道：“你要去哪啊？说不准你我正好顺路呢？”

“不会顺路的。”姜寤迈开脚。

“你不告诉我你去哪，你怎么知道不顺路？”云之何上前一步，都快贴门上了，“让我猜猜，你是要去……北边？”

姜寤没理会。

“西边？”

“东边？”

“还是南边……”

姜寤忍不住了，“胄阳。”

“哦……”云之何长舒了一口气，“胄阳好啊，我跟你顺路。”

门外，义良托着自己半边脸，看着自家少爷不争气的样子，十分怨念，“少爷，我们就是从胄阳来的，哪里顺路……”

云之何一把捂住义良的嘴。

还好义良压着声音，姜寤没听见。

“胄阳乃皇城，你一个富家公子，去胄阳作甚？”

云之何脑子转了转，“我去胄阳做生意啊，正好载你一程。”

“姜寤，我同你说，我的马车可舒服了，我还带了名家仆……”

义良拼命挣扎，“少……呜呜呜……爷……呜呜呜……”

云之何完全不受影响，继续道：“和我同行，你路上至少有人照顾，总比你独自一人的好。”

“再说了，我还带了很多吃食。”

姜寤此时离门口已有一段距离，他弯下腰，准备清理昨夜喝剩的药渣。

而云之何仍在喋喋不休。

“我带了……那个，肉酥饼、普罗茶、酱肘子、林果、杏仁干、桃肉饼……姜寤，我适才说的有你喜欢吃的吗？”

屋内没有回应。

云之何不死心，“姜寤，你就与我同行吧，好吗？”

姜寤把药渣扔了，将药罐泡在水中。

“不好。”

回答得斩钉截铁。

毫无商量余地。

……

半日后。

姜寤坐在云之何的马车里。

“咳咳。”姜寤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嗯。

有些尴尬。

“你确定，是王掌柜托你与我同行的？”

“那是自然。”云之何一脸笑意，把吃食全都推给姜寤，道：“若不是王掌柜拜托我，你觉得我为何要跟着你？”

云之何眨了眨眼，“我是看那个王掌柜也挺不容易的，他说你独自一人离开，怕你过得不好，就托我在路上照顾照顾你。”

“不过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跟你顺路。”

说话间，桃肉的香气溢了出来。

从前，姜寤确是很喜欢吃桃肉饼的……

姜寤眼神往那一堆吃食中瞟了瞟。

云之何立刻把桃肉饼包好，递给了姜寤，“吴记的桃肉饼，很好吃的。”

反正马车都坐了，这桃肉饼……姜寤的手先于思绪，将那饼接了过来。

多年泡在药里，姜寤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喜欢吃的东西了。

“对了姜寤，你为何要去胄阳啊？”

第一口桃肉饼下肚，云之何的话音同时响起。

姜寤面不改色，慢慢地把那桃肉饼吃完了，才回答云之何。

“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一件，只有我能做的事。”

姜寤侧过视线，掀开车帘，望见一片青葱。

身后，在姜寤看不见的地方，云之何靠着马车一角，原本满是笑意的唇角沉了下来，带着些悲凉，“不能不做吗？”

马车渐行渐远，将那片青葱甩于其后。

天光渐暗。

姜寤眼角冷冽。

“不能。”

-

都道大棠天下，繁华不过胄阳。

九州八十一郡，唯皇城胄阳，汇外邦来客，集天下珍宝，可谓是遍地黄金。

义良甫一将马车停稳，便见排着队入城的商贩，车上镶金镂玉，瞧着很是华贵。

“太高调了。”义良给出了评价。

城门处，守城的官兵正盘查过往行人，义良眼瞅着快到他们这了，便提醒马车内的人，伸手将人扶下了车。

入胄阳城门时，所有人均需下车，接受官兵盘查，这是规矩。

云之何一行人，行至胄阳花费三日，风尘仆仆，好在盘查虽仔细，但没耽误太多时间，以至于，入城时，还未至午时。

“既然都到了胄阳……”姜寤从马车上拿走属于自己的包袱，“从此刻起，你我便分道而行。”

“哎。”云之何拽住姜寤的包袱角，“姜寤，你可不能这样卸磨杀驴啊。”

“什么？”姜寤微微皱眉。

“我是说……”云之何窘迫一笑，“我的意思是，我来胄阳做生意，总得考察地方，跟着你一起，顺带考察，比较方便。”

“有什么方便的……”姜寤正想反驳，不远处一袭蓝色入眼。

有人提着一包约莫是糕点的东西从姜寤面前走过。

微风带来一阵桂花香。

原来是桂花糕。

不知为何，姜寤仔细瞧了瞧那人，总觉着那人眼尾的痣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李大人。”前方一名瞧着像是仆役的人，喊住了那人。

那人低下头，听仆役说了些什么话。

在姜寤的角度，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只看到仆役似是连话都没说完，那人便匆匆离开了。

“不如就一起吧，姜寤？”

云之何的话音绕回耳边。

姜寤无奈，“你这是铁了心要跟着我了？”

云之何内心：小鸡啄米式点头，跟跟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