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抒正沉默，对面办公室又传来了郑教授的温和批评。

“又请假？不是我说你啊小简，你一天到晚就光看课本，对研究方向没有把握，对实验步骤没有思路，实验数据你又不会分析……还动不动请假呀？”

“你早要是这么忙就不要报名了呀，迟到早退、耽误实验进度、还占了人家的位置，你就是抱着蹭加分的心思来的吧？是的话早点退出，有得是想好好干活的同学。”

这样绵里藏针，简殊一句辩驳也没有。

别说简殊没有，令抒听了都觉得后背一凉，好像在骂自己。

莯大中药学专业有“双姝”，指的是令抒和简殊。

这次卢老师的新课题简殊也参与了，不一样的是令抒是卢老师带的，简殊是同一个课题组的郑教授在带。

别看郑教授年轻，压榨学生有一手，简殊比令抒还要起早贪黑焦头烂额，令抒经常听见郑教授在办公室里对学生阴阳怪气。

对面断断续续又絮叨了十几分钟，简殊从里面走出来。

实验室的门是双扇的，此刻两扇都打开，令抒听见脚步声，很自然地抬眼朝那边看过去，简殊也正好看过来。

她双眼湿濛濛的。

电热套温度降到八十摄氏度，三颈烧瓶里液体不再沸腾，冷凝管的液体流动速度降了下来，令抒估算时间，约摸还要一个半小时才能进行下一步。

想起简殊手里拿的样本，她站起身。

“坐下。”宾原原出声喝止。

她搁下手机，“你们专业会有三或四个保送名额，第一靠打比赛已经远超你，你靠绩点跟另一个并列，你知道你最大的威胁是谁吗？”

令抒说知道。

“那你还去帮她？”

令抒压低声音：“一个每天上午六点多就起来复习的人，会让她顶着被老师赶出课题组的压力也要去办的事，大概很重要。”她看一眼自己的实验台，“我要加的料加完了，现在要等一个多小时，帮她跑一趟也不是不行。”

宾原原：“那我怎么办？”

令抒：“你帮我注意一下液体回收的速度。”

宾原原恨铁不成钢：“滚，你个圣母心。”

令抒哄道：“回来给你带校门口的烧饼。”

隔壁只有简殊和另一个师兄，师兄正在通风橱下面换样品，调整离心机参数，简殊在收拾实验用品，准备出门。

令抒敲响了门，“简殊，可以借一下你的电动车吗？”

简殊对令抒有种纠结的敌对感。

她长相优越、成绩突出，如果真算郁家人，那她最起码身价过亿，这样一个大小姐，跟她们一样念着普通大学，背几十块的包，骑几块钱的共享，穿五彩斑斓的实验服，一起争夺奖学金和保送名额。

她脸上的惊讶和困惑稍稍敛起，换以歉意:“实在不好意思，我自己一会儿要用。”

“方便问一下你去哪里吗？”

“帮郑教授去一趟兴严制药，”简殊说，“我准备走东门，你如果顺道的话……”

“顺道！”令抒等的就是这句话。

简殊曾经见过令抒的轿车，由一名三十几岁的司机驾驶，在西北门接她，喊她大小姐，这样的人在校内竟然每天都骑共享。

她说：“那你稍等我一下。”

午饭时还晴，两点刚过就已经是黑云压城。

简殊的电动车是跟一个毕业生学姐买的二手的。

莯城大学面积不大，像她这样专门买一辆电动车的不多，可见她常出校门。

“你实验做完了吗？”路上简殊问。

“差挺多的。”

“一个分组要做五遍取均值，一次实验就要将近两个小时，进度不慢才有鬼！不过你们卢老师人好，没那么多事。”

令抒说是，“可是郑老师成果多呀。”

简殊笑了笑，“不图这个谁跟她呀。”

实验楼离东门并不远，没几分钟就到了。

令抒打的车也到了。

她从简殊的后座下来，“跟你道个歉，刚刚听了郑老师的训话。”

“她那个嗓门儿，想不听见也难。”

令抒指了指车篮里的样品箱，“你应该是有事才要请假的，我现在去兴严制药附近办点事，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转交。”

简殊登时沉默了。

令抒很文静，不怎么主动跟人打交道，大家都说她其实有点内向，容易害羞。今天主动找她借车，事出反常，她就应该猜到的。

见她对这样的主动帮忙表现出了不解和犹豫，令抒道：“你要是不放心也没关系。”

“方便问一下为什么帮我吗？”

令抒道：“这半个月我每天做实验都到十一点多，那个时候实验楼人基本走光了，只有你在隔壁陪我。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简殊失笑，“这算什么理由啊。”

……

简殊是单亲，母亲很要强，靠收废品供她上大学，一个月前她母亲过世，没留下一分钱，她无奈开始做兼职。

兼职有个固定时间，就是周日下午，四个小时，一个小时一百五十，够她半个月生活费，她不能不要。

令抒告诉她尽快跟家长协调时间，替她跑了一趟兴严制药。

兴严制药是莯城最大药企，跟她们学校有很多合作，是不少毕业生的就业目标。

令抒从大门进去，一路上看指引加抓人问路，从办公区到实验区就走了有将近半个小时。

实验区十几栋楼，据说厂房都在市郊，这里是研究人员的办公场所，楼内是医药学的高端人才和几个亿价值的精密仪器。

研究所的张老师在办公区开会，让令抒稍等一下，令抒又不被允许上到他们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只好跟门卫借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卫室的门口。

刚一坐下，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郁萍知：【明天晚上有空吗？】

令抒心道没空，退出聊天框，不过两秒他的消息又弹了出来：【这几天倒时差，又要处理耽搁半月的公务，差点把你给忘了】

下一条：【想起来了又很想马上见到你】

令抒看着那两行字，又想起刚刚宾原原给她看的那张照片，气笑了。

这时候门卫叔叔朝她看过来，想了想说：“小姑娘，我看这天要下雨咯，你要不东西放这里等下让人来拿，自己先回家去？”

这东西可不能随意交给别人，以前就有过放门卫室被人损坏的例子。

“我等的人一会儿就来了，谢谢您提醒。”她说。

门卫接着刷他的视频去了。

令抒手机里的消息还在往外弹。

郁萍知：【给你带了件礼物】

郁萍知：【消息都不回，当然也不指望你能来接我，什么时候有空，给你送过去好吗？】

令抒没给回复的五分钟以后——

郁萍知：【还是你希望我下周回老宅吃饭的时候当面给你？】

隐隐有了威胁的意思。

令抒将他设置为了免打扰，然后一一回复：【没空，忘了最好，我不想见到你，不需要，不好，不希望】

没有得到回复，令抒退出了界面。

天上开始飘起了雨滴，细细的，密密麻麻地打在她的头发和手臂上，然而张老师还没有来。

令抒往门卫室里头挪了挪凳子。

仅有的几个在大楼外面的工人和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也纷纷跑进了楼里面，几辆小型货车驶出实验区的大门，眼前一下空旷了起来。

不多久，从A幢楼的楼梯口走出来几个人，他们清一色白大褂，打着黑色大伞走进雨幕中，朝着B幢楼侧面的停车场走去。

那边停放的不是公司的用车，是六七排整齐的私家车。

雨落得猛了些，令抒眼前的视野被雨水模糊了几分，但也能看见正中那辆漆黑的宾利。

不止几个研究员，陆陆续续又出来十几个，都在朝那边走，为首的打了一把伞，手里还拿一把，走到了车门边。

车上下来一个人，白衬衫黑马甲，目测一米八有，身架子赏心悦目，令抒透过雨幕看不出是谁，但这样的气质和气场，想来也得是兴严制药的哪个小股东小老板。

等那十几个研究员簇拥着男人朝A幢走过来，离令抒的距离越来越近，令抒才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确定她并不认识。

一个人坐在门卫室前有点突兀，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谁想那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过，该来的还是来了。

先是那位西装男士停下了脚步，然后围着他的几位也停下来。

令抒感受到几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不得不朝那群人看过去，她礼貌颔首，也不确定雨后他们能否看见。

场面静了一下。

危仪然看见了。

她并不情愿但基于修养的一个致意。

今日过来跟一下进度，听取汇报，但临时有另一个项目文件需要他紧急处理，因此在车里耽搁了半个小时。

视频会议结束后，他下窗休息，看见门卫室前面坐了个女人。

乌发如瀑，唇红齿白，一双杏眼漆黑清澈，她端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塑料箱，不时翘首以盼。

气质相当敛静，与这十几幢水泥钢筋的精装楼房和宽阔车道格格不入。

“那位是我们公司的人？”

身侧的人探头望过去，片刻，做出判断：“看着像是学生，可能是莯大派来送样本的。需要叫她离开吗？”

“不用，”危仪然目光落在那处，不知在想些什么，“给她送把伞吧，雨大了。”

抒抒真是句句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