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横扫，窗外的梅花被积雪压了半个枝头。新生的花萼迎着风雪，孤傲绽放。

绣花针沾了冷意，刺进纤细的指尖。

姜莞吃痛，将手中尚未完工的虎头鞋放下，怔神般看着出血的食指。

随身服侍的肖嬷嬷蹲下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心疼地看着小主子好几处针孔的五指，关切道：“小姐，你自小便不善女工，为了做这双鞋子，都被针扎几次了。”

姜莞回神，唇边笑意逐渐漾开，双眸如初苒的冬日，将身上的冷意都驱散。

她左手轻抚凸起的腹部，柔声道：“临产日还有两月，我只想给孩子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语罢，她抬眸望向皑皑白雪中零落的几点红，心中忧虑不知因何而起：“嬷嬷，你让青云青雪将院中那株梅花的积雪给摇落了吧。”

肖嬷嬷应声。

青云和青雪两人披着袄衣，踏在积雪上。

寒风夹雪，青雪搓搓双手，嘟囔道：“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啊，姑爷都多久没来看过咱小姐了？”

青云闻言斜了她一眼，纠正道：“同你说了几遍，在崔府我们得叫夫人，嬷嬷年纪大了老爷不追究，我们可不能给夫人丢了礼数。”

枝头残雪随之两人的动作簌簌而落。

青云手上没停，嘴上仍不服气：“我们小姐算哪门子崔府夫人，若不是我们小姐，姑爷哪来的崔府？可他倒好，小姐进门没几月，他就将自己的外室接回府中。”

青云见她越说越起劲，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好了，我知你是为小姐不平，可让小姐听到岂不是让她更加伤心吗？”

想到怀孕后笑容愈来愈多的小姐，青雪瘪了瘪嘴，不再说了。

两人正准备回屋内，却见脚步慌张的青烟自院外而入。

她面色惶惶，脚步踉跄，扑倒在正拿起虎头鞋准备继续绣的姜莞面前。

手中的布绢随着动作散开，青黄的糕点散落一地。

“青烟，瞧你这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当心惊扰了小姐！”见一向稳重的青烟如此冒失，肖嬷嬷面色微沉，不悦开口。

青烟是暗卫出身，由姜莞娘亲留下的暗卫队培养出来。名为贴身婢女，实则为保护姜莞和在外打探消息的探子。

姜莞安抚了一下肖嬷嬷，表示无碍。又对青烟温柔询问道：“青烟，发生了何事？你别急，慢慢说。”

青烟深呼吸了两下，快速组织语言：“小姐，我在西苑斋买完糕点出来，路上撞见梁王麾下的祝将军带领一支宏大的队伍往皇宫而去。梁王常年驻扎封地，祝将军这般大张旗鼓在京城领兵走巷。我察觉有异，悄悄跟了上去。行到皇宫城外时，发现整个皇城已被军队包围，城外军队均听从祝将军指令。我本想从皇宫后门处唤小城子，再暗中查探宫内情况。可并未得到回应，我猜想皇后娘娘可能也已被叛军钳制住，安危未知。”

“啪嗒——”虎头鞋掉落。姜莞面上血色全无，双手不停地颤抖，说不出话来。

青烟抬眼，眼眶泛红，艰涩道：“我知打探不到消息，便赶紧回府。回来之时听到了钱管家与姑爷的谈话，他……他说此次攻城多亏了姑爷的情报，梁王夺位成功后会允姑爷高官厚禄。”

终于将一番话说完，她担忧地看向小姐。

挚友生死未知，丈夫叛君卖国。双重打击，姜莞如坠冰窟，自心底生出的凉意席卷全身。

片刻后，她强撑着站起身，浑身控制不住发抖，语气却异常坚定：“备马车，去皇宫！”

肖嬷嬷原想再劝，但见姜莞这般模样便知她心下已决。她没有再说话，而是拿出一件大红罗锦斗篷，披于姜莞身上。

宽大的斗篷几乎将姜莞整个人包裹住，可她还是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青烟站起来，搀扶住险些站不稳的姜莞，与她缓缓走入风雪中。

往日短短的一段路，她们走了很久，才走至崔府大门前。衣裳、发间俱落满雪粒子。

廊檐下，一身蓝色菊纹大氅的青年长身鹤立，他面色温润，一身大氅干干净净。

一如姜莞当年初见他时。

可她知，那个初见惊艳的少年早已不见。或者说，原就没有那样一个人。

她望着眼前的人，愈看愈陌生，遂敛了眸子，穿过廊下。

“你要去何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与你何干。”

她本不欲多言，崔榖却不依不饶：“如今朝局混乱，你一个孕妇不要随意出府。”

不冷不热的话，霎时间激起了姜莞的怒气。

她站定，眼中失望尽数涌现，语气悲愤至极：“昔日苦读，明礼知意，望忠君报国，矢志不渝。崔榖，你为人夫，违诺失责；为人臣，不忠其君，反谋逆犯上。终究是我有眼如盲。”

风雪呼啸，寒鸦悲鸣。

马车疾行而去，留下一行车轱辘印。雪下得很大，转眼间将轱辘印覆盖，仿佛从未出现。

“就这样让夫人过去会不会有事？”望着马车消失在风雪中，钱安略带担忧问道。

崔榖眼神微暗，姜莞的话如芒刺，扎在身上不致命，却总让他隐隐地不适。

他攥紧手中的羊脂玉，缓慢道：“姜大人不会让她有事。”

……

皇城西门，兵卫把守森严。一辆白色马车停在横街上。

姜莞拿出一块双鱼玉佩，予青烟道：“时间不多了，我们闯进去。”

青烟手执玉佩，随着一声哨声响起，暗处闪现出十几个黑影。

石光剑影间，黑影已跃至皇城门下。

最前的兵卫未拿起武器便被一剑封喉，剩下的人一拥而上。

围城的普通兵卫武力值不高，但耐不住数量多，打斗间其他方向的兵卫也陆续赶来救援。

青烟深知这样不是办法，她让一部分暗卫引开兵卫，自己则掩护姜莞潜入宫内。

西门是距离后宫最近的门，二人潜入后，并未发现官兵，忙前往皇后娘娘的广宁宫而去。

姜莞腹中已隐隐作痛，但她无暇顾及，搀着青烟的手，一步不敢停。

广宁宫外，未见服侍的宫人，全是穿着黑色盔甲的兵卫。

众兵卫欲上前擒拿她们，领头之人出声制止：“慢着。”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姜莞不敢相信地抬头。

原本应在大殿内保护皇上，抵抗叛军的姜执姜小将军，她的同胞兄长。如今领着叛军，在后宫囚禁皇后娘娘。

“你怎么来了？崔榖怎么会在这时让你进宫？”

姜莞悲极反笑，讽刺道：“我不来，怎知你们蛇鼠一窝，不忠不义，欺君叛国，枉为人臣！”

姜执面不改色，侧身吩咐道：“护送小姐回府。”

几人上前，姜莞不配合，他们也不敢强来。

姜执眉眼冷了几分。他与这个妹妹无甚感情，有也是憎恨之情。她的出生导致母亲之死，幼小无母受尽坎坷，因此他对她一直不冷不热。

“她若反抗，便将她绑起来！”

姜莞声色俱裂：“姜执！父亲知道你叛君投敌吗？你简直令家门蒙羞！”

听到姜莞的话，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声音凉薄：“你以为没有父亲的帮助，梁王会那么轻易地攻上皇城？”

殷红的血迹从姜莞裙底流出，她摊倒在地上，面色一寸寸褪尽。

青烟看着越流越多的血，面色骇然，探了探姜莞的脉，大喊道：“大公子，小姐脉象不稳，怕是要早产了，您快让人去找稳婆帮小姐接生！”

姜执神情一阵慌乱，面色再无冷硬。他茫然地蹲在姜莞面前，双手虚揽在她肩上，指尖微微发颤。

“来不及了，宫里有没有稳婆，必须要马上接生！”青烟摸着身子越来越冰凉的小姐，催促道。

听见青烟的吼叫，姜执这才清醒了些。想起正在生产的皇后娘娘，回道：“皇后娘娘正在生产，里面有一个稳婆。”

青烟抱起姜莞，边走边道：“好，我抱小姐进去，你让人再去烧几壶热水。”

走近便听见皇后娘娘痛苦的叫声，青烟不顾宫人的阻拦，闯入将姜莞放在屋内空着的矮榻上。

皇后娘娘这一胎难生得很，稳婆正满头大汗，在旁喊着让娘娘再使劲些。

回头却看见一个身上淌着血的孕妇被抬进来，她感觉自己项上脑袋都不太安稳了。

“稳婆，你快过来看看我家小姐。”见稳婆暂时在娘娘那边帮不上忙，青烟忙唤她过来。

稳婆上前查看，大惊道：“这是还没足月羊水就破了呀，早产还大出血，我只能尽力而为。”

姜莞尚存在些意识，她颤巍巍抬手。青烟刚伸手扶住，便听她艰难开口道：“保护好我的孩子。”

稳婆已取来热水，将剪刀烤于烛火中消毒。

两个时辰后，姜莞使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声婴孩的啼哭响起。

姜执等在门外，听到第一声婴儿啼哭声他提起的心便松了半截。但久久未听见第二个婴孩的声音，他也摸不准情形。

一刻钟后，青烟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走出，面色悲凉。对姜执道：“这是小姐的女儿，小……小姐大出血，已经去了。”

姜执如当头一击，松了半截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他涩然问道：“为什么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青烟抱着婴孩的手被掐得泛白，她仰头盯着姜执，语气恨然：“小姐说，她不想见你。”

说完转身而出，身影孤凉。怀中的婴儿不哭不闹，两人一同沉寂于天地之中。

姜执将姜莞的遗体送回崔府时，与崔榖打了一架，崔榖修养了整整一个月才敢出门。

听闻前皇被逼上大殿之时，见大势已去，无意顽抗，决然赴死。

那广宁宫的皇后娘娘刚诞下死婴，在知晓前皇死讯后，亦自刎于床前。

后来新王登基，大赦天下，有功之者均封官加爵。朝臣欣庆，百姓安乐，国泰民安。

崔榖也一路青云直上，直至出任京城户部尚书一职。

众人皆道崔大人情深义重，亡妻逝后再无续弦，更是精心教养嫡女。崔大小姐京城才女，盛名在外。

享誉盛名的崔大人，却在前些日子，发现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并非自己亲生。

从小照顾崔芝瑶的乳母秦氏吃了些酒，竟对着睡熟的崔芝瑶喃喃道：“我的乖女儿，你如今已是尚书府的大小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从不后悔当年的决定。”

他安排在崔芝瑶身边的线人如实禀告后，他遂派钱安去彻查。

才发现他真正的女儿自襁褓中，便被那秦氏安排上京探望她的兄长带走，阴差阳错下流落狼群，侥幸被狼群养大，最后成为乡野李家养女。

留在崔家作为崔家大小姐长大的，则是秦氏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