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与沉默皆在一瞬。姜行很快就无法从他那双浅色的眸中捕捉到任何情绪。
“嗯？”南朔伸手夺过，随意地翻了两眼，“傅闻弦的吧，落在这了。”
“当真？这不是你的字吗？”姜行也没看清，闭着眼睛胡扯。
“现在纠结这种事。”南朔眯着眼，“你不怕我把你姐吃了？”
“……小气。”姜行撇撇嘴。
他当然知道不可能，否则他上一世也不会被眼皮子不眨就送进宫里去了。这种明知故问的事上骗骗他又不会少一块肉，更何况还在姐姐面前，一点面子都不给。
胸中的失落比想象更甚，姜行闷闷地趴在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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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林的时光总是很悠闲，没有京城的尔虞我诈与铜臭，衬得南朔面上总带着几分算计的浅笑都淳朴了不少。姜行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心想这不顺眼多了。
他半梦半醒地睡到日暮穷途，被姜舟拽起来趁着市集收摊儿前买点盐。他让望月放了只黑鸢，于是在提着一袋盐回家的路上见着了灰头土脸的孟非云。
两个人并肩走在乡下的田埂间，夕阳西下的两个影子交叠着。
“大司马派你来买桃林的？”
“是，主要是把姜舟带回将军府去。”
“你打算怎么交差？”
“我自有办法，”孟非云一脚将石子儿踢到了天地交接的浓重黑暗之间，“而且我打听过了，小道消息说姜舟知道玉玺的下落，所以大司马与于氏都抢着与她接触。”
“放屁，她走一步路都三喘的，能参与这种事？”
“消息的前半截是你爹跟先皇交好，参与了十多年前的宫变。”孟非云低声说，“玉玺就是在那场宫变中丢了的。”
姜行一怔，原来是牵扯到玉玺，所以南朔之前才会这么着急催他走，现在又说他走不了。
“谁散的消息？”
“是大司马的军师。”
“这狗屁军师。”姜行蹙着眉。
原来谣传玉玺消息、间接导致了姜舟死亡的是军师啊。姜行记得上一世这军师还给孟非云下绊子，他们俩闯府的时候也想把军师杀了，却无奈这军师从来不露脸，实在找不到人也只能作罢。
“这个军师有没有给你使绊子，让你在大司马面前出糗？”
“这倒没有，否则我官职怎么能升得这么快，打听出这些消息。”孟非云压低声音，“大司马还要在京中办一场武会擂台，让我在京中权贵面前露露脸，他也没有阻止。”
“见鬼。”姜行嘀咕。
这一世发生的事与太不一样了，似乎从他睁眼开始，上一世的经验就完全不灵验。
“……姜哥。”
远远能瞧见他家的小院子在冒炊烟的时候，孟非云就异常僵硬地停了步子。
“怎么了，”姜行好笑地看着他眼睛四下乱飘，生怕望月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似的，“她又不会吃了你。”
“不不不，不是说望月姑娘。”孟非云脸烧得快融入了晚霞，他一把搭上姜行的肩，苦苦哀求。
“姜哥，帮我个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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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这也太久了，这小子买盐买到西北去了吗。”
“要不要我去看看？”
对着锅碗瓢盆叽里咕噜的姜舟转回头，看见南朔将空了的饧糖碗送来，忙伸手接过。
“没事，这段路不好走，南大人就在这儿歇歇吧。”姜舟温柔地笑，“乡舍鄙陋比不得京城，让大人与陛下见笑了。”
“阿弦只要不批折子什么都好，呆瓜脑子数云都能数睡过去。”
“陛下还小呢，阿行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整天在外头野，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姜舟说到弟弟就有些惆怅，“他这散漫的性子竟然能在京城呆这么久，还闹多大的动静，可担心坏了我。”
“姜行啊，”南朔看着灶房小窗里那尊缓缓沉下的日轮，“他从来不说，但总是会时不时望着那棵桃树发呆。”
“爹娘总指望他成材，我身体虚弱，他就更加拼命挣钱挣名，但其实啊……”姜舟吐出一口气，“我只希望他过得轻松点。”
“总感觉爹娘临走前跟阿行讲了很苦大仇深的东西，我是不知道内情啦，但这孩子从小就不适合背负那些。”
姜舟拿起一根筷子立在桌面上，独独一根木头哪里站得住，她手一松，筷子就东倒西歪地躺了下去。
“就像这跟筷子一样，他一个人总立不住，须得找点什么念头奔着。”姜舟将筷子靠在了墙上，“现在我是这堵墙，但以后呢……我一直都很担心，所以听说他成亲才这么高兴。”
“哈哈。”南朔戏谑地笑。姜舟是好心好意，但姜行与他之间这愿望必定不可能实现。
“啊，大人觉得不行？”
南朔愣了愣，讪讪地撇开眼，倒是没想到这时候的姜舟这么敏锐。
“我觉得没什么不行的啊，姜行姜行，做什么都行的。”姜舟鼓起嘴，颇有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架势。
“我知道，”南朔忍俊不禁，“他行，我不行。”
“……”姜舟的眼神有些黯淡下去，她身后的夕阳也快要尽数被黑暗吞没。南朔这时候真真切切觉得他们姐弟真像，单纯明快，比天色还好懂。
“话本子我都看了。”姜舟又说，“我听阿月说有些是他写的，是个悲剧，让我心慌慌的。”
故事里的丞相背叛了盟主。南朔但笑不语，看着姜舟缓缓从阴影里抬起脸，明亮的眼瞳径直望向他。
“但是，你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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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打了个喷嚏。
孟非云说的帮忙，就是拉着他研究京城新出的话本子。上至《西凉男人捏捏大》，下至最新册《丞相大人》，并听说后者的著者之一就在眼前时吓了一跳。
“什么？？？”孟非云翻话本子的脸一时变得忧愁起来，“你不会喜欢他吧，然后他也喜欢你，你们双向奔赴，没我什么事儿了？”
“不会。”姜行说，“你少看点话本子。”
孟非云不太相信他，把书一揣，扯了朵路边的野花，一片片撕开花瓣。
“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
“你在算谁喜欢谁。”姜行凑过去。
“他喜不喜欢你，”孟非云扯到最后一片花瓣，“……不喜欢，好耶，他不喜欢，你们没戏！”
他欢呼雀跃，姜行却笑不起来。于是孟非云转喜为忧，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距离姜舟的院子已经很近，他不便再往前，二人便在这里告别。
姜行目送他远去，把菜兜放在一边，蹲在地上捡起了刚刚他数到最后的那瓣花。
大司马与于氏在朝堂上水深火热，孟非云是大司马派来收买桃林的，那么南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跟他回门的原因不言而喻。
暧昧的言辞、状似动容的神态、从袖口里落出的话本子……都是他为了得到桃林的演技。
是吗？
姜行指尖一动，花瓣被撕成了两半。
丞相大人，他是说那个话本子里的丞相大人，说不定还挺喜欢武林盟主的。
毕竟他的故事还没有写完，武林盟主被背叛的一年之后得到了解脱——在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宫之中，在那日夜发癫的小皇帝身侧——救得了武林盟主的只有一人。
一分为二的花瓣，自然还能再数一遍，得到与刚刚截然相反的结论。
“不喜欢……吗？”
手中还剩硬生生被撕出的最后一瓣，是没有也要生搬硬造出的一瓣。
“……喜欢……”
这是沿着家里炊烟飘来的声音，窸窸窣窣不甚真切，姜行猛地扔下花，听到南朔模糊的声音卷在稻香的风里。
“……我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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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他？”
南朔彻底愣住了，他们什么时候聊到这个了？
女人说得肯定，言之凿凿，压根不容人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南朔并没有事事争长短的多余好胜心，这类似的话他在同僚与小唐嘴里也听过无数遍，也都只是一笑了之。
肯定与否定都不会改变情感本身，只会在一声又一声的应答中陷得更深。
他明明知道，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比地想要与姜舟争一争高低，好让胸中无处安放的擂鼓铮鸣得到释放。
“进门时说的那些讨喜话可不能作数啊。”他从对方脸上移开视线，“那都是姜行威逼利诱教我的。”
“哦？当朝丞相能被我弟弟威逼利诱呀？那不就是喜欢嘛。”姜舟笑眯眯的。
“不，”南朔说得斩钉截铁，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喜欢桃林。”
“哦……阿行也喜欢桃林来着……”姜舟若有所思地歪头。
“咳咳咳。”南朔尴尬地干咳起来，他这话说得昭然若揭，百口莫辩，干脆在被揭穿前便要借口身体不舒服离开。
然而紧接着，他听到姜舟在身后非常困惑、非常恳切地问他。
“所以你也要来买桃林？”
“……”
南朔哽住了，怎么这种时候这么迟钝啊？！
“啊。我就知道，都是装的。”
姜行的脑袋从灶房的小窗户里冒了出来，他把盐从窗户里递了进来，一副“该死的南朔我早就发现你不安好心”的模样恨恨瞪着他。
“……”南朔是彻底被姐弟俩要给气背过气去了，抄起姜舟立在墙头的那根筷子就砸到他头上。
“滚。”